熱依扎:「檀棋找到了自己,慢慢地,我也找到了自己」
《長安十二時辰》原著小說中檀棋是漢胡混血,十四歲被賣給李必為奴。熱依扎為這個角色編了更為豐富的背景故事。 (資料圖/圖)
和熱依扎見面約在一家餐館,包間帘子一拉開,一屋人圍著,她剛做完一個講解唐妝的直播。熱依扎穿一件黃色連衣裙,坐在椅子上補妝。
等妝補好,身旁的工作人員跑來確認,才發現這是文字採訪,沒有拍攝——和熱依扎本人的提前溝通相當簡單幹脆,約時間、約地點,關於採訪形式或其他,她沒有一句多問。
她利索地在沙發上就坐。這是一次幾乎不需要提問的採訪,熱依扎語速極快,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她有一句不經意的話,提到自己曾經內斂沉默,而「現在我緊張的時候就話特多」。偶爾停下來的時候,她低頭剝自己的指甲,手指有些發顫。
「你現在是有點緊張嗎?」「不是,本身就是這樣。」她回答。
採訪中,熱依扎三次形容自己「要強」,兩次說到「自卑」。她上一個代表角色是《甄嬛傳》里性情剛烈的寧貴人葉瀾依,播出後大受歡迎,但她在家裡一下午沒說話,「這演的都是什麼呀?」
拍《長安十二時辰》時,熱依扎壓力太大,吃不下飯,瘦到眼睛凹陷。在劇組,沒有人指責她,但她就是覺得自己沒演好,每天躲在房間里,看偶像北野武演的公益廣告。
廣告內容很簡單:大導演北野武在鏡頭前不斷跌倒,旁白說道,「年輕就是一連串的失敗,年少輕狂,對吧?口袋沒錢,對吧?真不曉得該怎麼辦,想到明天要來,就覺得厭煩。但是,人生只有一次,不可以讓自己後悔,對吧?」
直到電視劇的後期製作完成,演員們去補錄聲音,熱依扎看完自己演的最後一個鏡頭,失聲痛哭,她在心裡說:「停,別給自己加那麼多戲」,但根本止不住。這一次,她終於感覺自己「沒有那麼差」。
以下為熱依扎的自述。
演不好,你給我都不要,丟人我拍戲的時候特別瘦,瘦到眼睛都凹進去了,肋骨都特明顯,因為壓力太大了。這個角色,我投入的感情太多了。在開拍的前一年,我就開始準備,外面所有的採訪和宣傳、廣告,什麼東西都不接,停工做這個戲,就死磕這個戲了。
因為憑什麼讓你演這個角色呢?挑這麼大的一個角色,不能只是占著我的長相,符合小說里的「高鼻樑」,觀眾不是看鼻樑去演戲的。我當時說,一定要沉下心來把這個東西弄透了,你首先要相信這個角色,才能演好這個角色。
《長安十二時辰》的書那時還沒出,公司讓我們先看看電子版,他們也沒說是讓你演誰。我看到檀棋姑娘「高鼻深目」,我說,這不是我嗎?可能是我。但其實從給這個書到後來進組前一個月才簽約,根本沒有答應讓你演這個角色。我做那些鍛煉,萬一要是你呢?
他們想找我,但是演員沒有合同,什麼都不算數的。後來有一次他們開玩笑,你覺得你能把女一演好嗎?我說,演好了,我就是;演不好,你給我都不要,丟人。
我會有那種較勁的心理,還有點完美主義,有點要強,因為我過於自卑,否定自己,覺得自己很多地方都不行。
在演的過程中,我就突然覺得不行,我沒演好,每天都否定自己。到了最後沒法兒,我拍完戲就回到房間把自己關起來,玩拼圖,每天聽《圓桌派》和《一千零一夜》。甚至後來有一段時間,我壓力大到睡眠也不行,吃也吃不太好。
有一次拍一場戲,我說完台詞以後,導演說,「熱依扎,你這塊感覺不要像是在播報」。我當時說「好」,但我已經有點受不了,我就走了,所有人都以為我是跟大家賭氣了。其實是我知道那時我要哭出來了。在一個17歲的年輕演員(易烊千璽)面前,你已經演過很多戲了,你還演不好,多丟臉。你怎麼著也是前輩,是很不好意思的。導演的話並不過分,只是很平常的敘述,「咱們再來一段,自然點」,但我的內心已經崩塌了。
我躲在棚里一個沒人的地方,狂哭。哭完以後,擦完眼淚,再回來。導演說,你怎麼了,幹嘛甩臉走了?我說,不好意思,因為我不想讓別人看到不好的情緒。我不想讓人覺得怎麼就你軟弱,大家都挺辛苦的。大家都好,你不好,你就是掉鏈子,真挺丟臉的。
當時壓力特別大,我就找原來看過的關於表演的書,是英國一個作家寫的。我就在那裡面找一些話,能提示我對檀棋這個人物的理解。後來有一句話突然就點醒我了:記住,你的這一次表演永遠都不是最後一次,如果真的熱愛戲劇。
你是想做演員還是想靠臉吃飯?那天做一個節目時問我,你最想感謝的導演是誰?其實都很想感謝,但最想感謝的可能是鄭曉龍,因為是他發掘新人演員,給了我們這幫新人演員一個機會。
拍《甄嬛傳》的時候,我看了自己演的部分,就在家裡一下午沒說話。我說這演的都是什麼呀,所有人喜歡這個角色的性格,不是我演得好,是因為那個劇本寫得好。再加上我原來的性格就是那樣的,所以可能曉龍導演覺得形象或性格很符合。但是你不能永遠吃這一套。
我第一次跟周一圍演戲是2010年,路陽導演的《盲人電影院》,那個時候我演得不太好。後來拍了「海牧」(註:《九州·海上牧雲記》)之後,周一圍給路陽打電話,路陽告訴我,周一圍誇了你一個小時,說,「熱依扎經歷了什麼?她的演技怎麼跟原來完全不一樣?」我說,我就是憋著要跟他演的,因為我一聽是周一圍,一定要讓他知道,我這幾年改變了。
我原來是屬於那種不說話的,現在我緊張的時候就話特多。我當時就想著,你是想做演員還是想靠臉吃飯?因為從小一直當雜誌模特,拍封面、拍廣告,很幸運,曾經被人說過,你不就是靠臉吃飯嗎?那個時候會很難受,我說不行,我不能靠這個。
你知道我開始怎麼弄?我找出我喜歡的女演員的電影,一天全看她的,比如今天全看張曼玉的,明天全看周迅的。我去分析她們是怎樣的表演風格。
《阮玲玉》是我看了很多遍的。當時的攝影師潘恒生跟我說,張曼玉在演阮玲玉的時候,她把阮玲玉原來的動作都Copy(複製)下來,就是練,要把這個動作練成這樣。跳舞的那場戲,那一刻阮玲玉是最自由的,但是你也能看出來,這個人已經對人生沒有太多的希望了。《甜蜜蜜》里,那個大哥死的時候,她的哭都哭得特別對。
好演員在演戲的時候能讓你動情、有共情的感覺,你覺得你和她在一起體驗這個人的人生。
「奴」這個字在檀棋的心中壓得太重「海牧」的時候,讓我演金珠海,(戲份是)兩集半。我經紀人就覺得兩集半,錢給得也特別少,又去那麼遠的地方,最主要的是那時我身體特別不好。等劇本發過來,我以為是發電子版的,結果整部戲的劇本寄到家裡面,打開第一頁,上面印著「僅供熱依扎閱」。當時看了我的戲份以後,我說這個導演不一般,他太細了,太知道演員的感覺,非常尊重別人。我對經紀人說,我告訴你,我不光要拍,我還要讓他記住我。
我就是那種被人逼的,你不是給我兩集半嗎?我就要演出讓你想像不到的效果。我要憋著勁兒,我進到劇組,平時也不說話,一直憋著勁。最後拍完以後,曹盾導演說,扎扎,把馬練一下,以後大家還一塊合作。我給經紀人發信息:成了。
因為《甄嬛傳》的時候差點墜馬了,一般人家練馬倆月就夠了,我想我得六個月。我練了一百節課,差不多一節課一小時。其實我一直對馬有恐懼,馬有時不受控制,它會受驚或者故意跑起來,我很害怕。
進組前一天我還在練馬,前一周的時候,我終於能跑起來了。跑起來之後,我就開始哭,看著遠處的夕陽哭。你知道那時我心裡想什麼嗎?導演,我答應您的事,我做到了。因為導演說你必須得把馬練好,因為檀棋是一個馬術非常不錯的人。
檀棋是漢胡混血。在小說中只說了她是10歲進長安,14歲為奴,被賣給李必。我給她編了一個前期的背景故事:這個女孩從小在貴族家庭長大的,可能那個國家發生戰爭被打敗了,她和家人被流放走散了,翻山越嶺到了長安;流浪到長安,14歲又變成奴,之間發生了什麼,可能為了生計偷東西或怎麼樣,她這個點被李必吸引了,看中她會騙人,可以幫他做事。
其實她內心裡也在想我是不是可以不只是奴婢,但是她從來不敢說出這句話。張小敬幫檀棋慢慢找到了自己,她就是自我覺醒了。「奴」這個字在她的心中壓得太重,所以她見不到自己的能力了。我覺得檀棋是身份認同上出了問題。
有時候曹盾導演開玩笑,每個人圖的東西不一樣,有的人是錢。他說熱依扎不用,你往那兒丟一個劇本,她就跑到那邊去撿了。
後來超哥(註:《長安十二時辰》製片人梁超)說,我們都看了,特好。我說你們別安慰我了,你們都知道我狀態不好,所以才來鼓勵我。前一陣我們去補配了一些聲音,最後一場戲,我看完以後,實在忍不住了,第一次敢在所有人面前大哭,哭得泣不成聲。我跟自己說停,別給自己加那麼多戲,但是真的控制不了。我覺得我演好了,起碼沒丟人。
有人採訪超哥時說,扎扎這次肯定火。我跟超哥說,沒想火,就想拍好戲。我想做什麼演員呢?就是有好戲找我拍,拍完以後,我過我自己的生活,你們別打擾我,我也不打擾你們。這就是我覺得最好的狀態。
我跟檀棋有特別像的地方。檀棋找到了自己,慢慢地,我也找到了自己。
我想拿獎,這是我唯一的一點虛榮心拍完《長安十二時辰》以後,我沒再接戲,去做了戲劇課的表演老師,教小學生和初中生。我想做點除了表演以外真正想做的事。
同學都特喜歡我,我也喜歡小孩。在上課的過程中,他們的開朗、自信、乾脆、直接,我反而是受益者。我教的學生有一個是結巴,所有人都笑他,他自己也說不好,到第八節課,他可以完整地把劇本讀得非常好,是他們那組裡面最好的。
那次我特別感動。我覺得我幫助到人,我是有用的人。我曾經覺得自己是一個廢棄的智能機器人,沒有價值。
我突然覺得,當老師是我最開心的時候,天天給他們教課、逗他們,他們也會逗我。我會故意穿得很漂亮,化上妝,因為他們上學已經很辛苦了,我們小時候就喜歡打扮得很漂亮的老師。有一次我跟他們說,可能老師要走了,上不了課了。後來他們問別的老師,扎扎老師什麼時候回來?後來我又回去了。他們說,那你別走了,以後你每次都來行嗎?我就說,行,你們彆氣我,我就每次都來。
現在學生的壓力非常大。他們經常會說,我這次又沒考好,考了六十多。我說,挺厲害了,你才初一,等到你初三的時候,你沒準就一百了,得循序漸進,別給自己那麼大壓力。其實不會解決什麼問題,但是你不要老做一個否定別人的人。這是我做公益教師的目的。我7月就能拿到教師資格證了。
我上高中的時候,因為拍雜誌,很多人都認識我,在學校里,其實受過欺負,所以那時,我是低著頭不敢說話的。現在我特別理解學生的心情。前兩天看到老師辱罵學生的新聞,我巨生氣。這是無能的表現,童年對人的一生有非常大的影響。
我跟我的學生說,除了演戲之外,我想教給你們的是怎麼尊重自己、尊重他人,我們應該有同理心和共情能力。他們彙報演出的時候演得都特好,我在台底下嘎嘎笑,心裡也挺難受的,其實我還沒有給他們教夠。
前一陣有戲找我,我就把那個戲推掉了,當然那邊可能收入高,但我覺得那個戲我不適合,要去外面三個月,演起來也很痛苦,那個錢賺得不快樂,我還不如教學生,雖然這邊沒有什麼錢,但是我很快樂。人不用賺那麼多錢,夠花夠快樂就行。
我拍《長安十二時辰》的時候,把北野武所有的書都看了,《說真話的勇氣》《小小北野武》《北野武的小酒館》。《小小北野武》是講他小時候的故事,他家裡特窮特苦,他爸還愛喝酒,《菊次郎的夏天》就有他童年的經歷。
在劇組房間里自己待著的時候,自我否定的時候,就看北野武的片,重新看。他給了我很多力量,我特別喜歡他那種看上去很混蛋、其實內心非常柔軟的人。他原來買了一個車,法拉利,北野武說這個是不是太高調了,後來終於買了一個保時捷,他讓別人開著他的車,他坐在後面的計程車上,跟司機說,你看到了嗎?那是我的車。司機說,你怎麼不自己開。他說,你傻啊,我要是開了,我不就看不見我的車了嗎?
他就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真性情。我特別想見他,我還跟黑澤和子老師(註:日本導演黑澤明之女,《長安十二時辰》造型設計)表達了一下,一定要告訴北野武,我特別崇拜他,喜歡他的作品,喜歡他的人生態度。
我不奢求成為這樣的人。我接下來就想演一部好的電影作品,我想拿獎,這是真心的,是我唯一的一點虛榮心。人要有這樣的野心,因為長時間做一件事情,做久了也會煩和膩或者迷茫,所以你要去找新的目標支撐自己做這件事。
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