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江邊的他們,最能體會生活的咸
今日主角:曬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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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凌晨。東方微微泛白。錢塘江邊,一片茫茫蒼蒼的灘涂,在微光里,平展展地躺著,像一個沉睡中的巨人。夜潮已經平靜下來。沒有被潮水浸沒的沙灘上,沙子凝固成水波微盪的樣子,魚鱗紋起伏,赤著腳踩上去,腳底發癢,沙質硬實,沒留下明顯的腳印。
如果有手錶的話,時針應該指在「5」字前後。沈金水沒有表,但身體里那口鐘響了,他知道應該起了。雖然前一天的勞累,還沒有完全散去,但新的一天,又接踵而來了。沈金水擔著兩個碩大的木桶,開始挑滷水,給曬鹽板加鹵。曬鹽板好似一排平躺著的門板,四面有半指高的檻,似一個大而淺的木托盤,可以盛住滷水。等日頭高升,陽光會把這些大托盤中的水分一絲一絲抽走,滷水就會結晶出白燦燦亮晶晶的鹽。
兩千個曬鹽人,在錢塘江灘涂上一起醒來
鹽是好東西。對於普通人,鹽是生活的調料,沒有鹽,日子會變得寡淡而病態。對於曬鹽人,鹽就是生活本身。沈金水是個曬鹽人,這些鹽板上的收成,會被換成米、換成錢、換成零零碎碎的日常生活。當然,曬鹽人沈金水不會去想鹽與生活的關係,他只知道,在太陽升高前,他要給所有的鹽板都加好滷水。
鹽板很多,一溜數十塊,如果日頭好,一塊鹽板一天能收八斤鹽,數十塊鹽板,能收三四百斤鹽。鹽分四等,按好的算,一百斤鹽能換兩塊二,一天的收成,就不少的。
六十多年前,也就是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在錢塘江的灘涂上,一個叫「沈金水」的年輕人,就這樣懷著對收成的希冀,擔著滷水,一步一個腳印,來來回回忙碌著。一擔滷水,重約兩百斤,數十趟上百趟下來,身上的汗水,霧氣一樣升起來,映著早晨的霞光。
在沈金水擔滷水的時候,女人和孩子也起來了。女人開始做早飯。孩子在灘涂上爬。爬著爬著,開始走了。走著走著,開始跑了。不用人教,到十歲,孩子就能下鹽田幫忙了。再有十年,就能長成另一個沈金水了。
六十多年前這個初夏的早晨,有四百多戶鹽民,兩千多個曬鹽人,在這片錢塘江的灘涂上,一起醒了過來。於是整個灘涂,也醒了過來。在微明的天光中,熱熱鬧鬧地,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二百斤壓在肩上,腳骨喇喇叫抖
六十年前,沈金水老人還是一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有很多力氣,他要擔著二百來斤的滷水,來回走上百趟,然後,開始吃早飯。干力氣活,早飯要吃飽,一頓要吃相當於現在一個中號鋼棕鍋那麼多的米飯,菜很少,多是沙地特有的霉乾菜或者蘿蔔乾。即便這些菜,也是要到集市與農民換的,鹽民自己不種菜。
鹽民只打理鹽田,一戶鹽民,能打理十畝左右鹽田。說是鹽田,其實就是灘涂白地。這些江灘,地勢略高,一般只有每月的大潮才能淹沒,小潮水上不來。江邊曬鹽與海鹽不同,因錢塘江水鹽度不高,不能直接曬鹽。一塊鹽田,須反覆被潮水淹沒,反覆受太陽曝晒,表面有了白花花的一層「鹽鋒頭」,鹽民用刮刀,把這一層含鹽量很高的表土刮下來,放進一個木製漏圈,加水將鹽土溶化,瀝出的滷水才能曬鹽。
沈金水一大早擔的滷水,是前一天瀝下,存在鹵池裡的。給鹽板加好滷水,吃完早飯,又要周而復始地開始一天的生活:刮泥、挑泥、瀝鹵、曬鹽。刮泥用的拖刀,鐵制,長一尺多,寬約三四寸,入土深約一指,人倒走著拖刮,邊拖邊翻起一層泥浪。這一層泥,曬幾個時辰,幹了,用泥耙耙成田埂樣的泥壟,然後把咸泥挑到地勢高些的坨頭上,堆在一處,拍實,打成三米高的圓台狀咸泥蓬,備用。
刮泥算是小活,不用花很大力氣,女人小孩都可以干。只是從早到晚頂著日頭,又穿得極少,不論男女老少,一律曬得黑不溜秋。沈金水要乾的是重活,在女人和小孩用拖刀倒走著刮泥的時候,沈金水便把咸泥一擔一擔挑進漏圈。漏圈是一個無底大木桶,直徑三米,高到腰際,底部鋪一層兩寸厚的稻草,稻草下面有一根打通關節的毛竹管,瀝出的滷水通過竹管流入地下鹵池。
沈金水將咸泥倒進漏圈,倒一層,壓一層,一層一層壓緊,然後加水。水是直接從錢塘江里挑來的,四五擔水倒下去,水往下滲,溶化了咸泥里的鹽分,毛竹管就開始有滷水瀝出來,滴入鹵池,開始很慢,後來越來越快。剛開始時,瀝出的滷水鹽分高,很咸,然後慢慢變淡,就不再加水。漏圈裡的泥,仍需散入白地,稱「還土」。
還土,是曬鹽人最重的活。前面挑的咸泥是干土,一擔重一百五六十斤,濕土加倍,一擔三百來斤。沈金水老人說,壓在肩上,腳胖骨喇喇叫抖。還不能就扔在旁邊,必須要挑回白地,散開,等待錢塘江的潮水再一次把它們浸足鹽分,再拖刮,挑回,滲漏,瀝鹵。
錢塘江邊製鹽的歷史,可上溯至春秋戰國時期,上述方法,沿用數千年。
大水退後,鹽民們又回到茫茫的江灘上
楊其釗老人,1926年生,1949年開始曬鹽。和世代鹽民的沈金水老人不一樣,楊其釗是半路出家。
1949年是沙地上最亂的日子,土匪橫行,國軍到處抓壯丁。實際,也不是沙地,應該說是全中國最為混亂的日子。楊其釗是沙地人,受親戚照拂,十多歲便到上海一大洗染坊做工,到1949年,怕被抓壯丁,從上海逃回來。當時沙地也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我爺爺那輩,為躲壯丁,是想盡辦法,不過,還是有很多人被抓,後來不知所終。鹽民因其崗位的特殊,當時不用抽壯丁。楊其釗便做了鹽民,說是半路出家,一曬,竟曬了幾十年。
楊其釗老人說,人生三大苦:打鐵,曬鹽,磨豆腐。曬鹽排第二,你說曬鹽苦不苦?
鹽民就住在江灘上,極簡陋的草舍,上面漏水,四面透風。現在,鹽場轉農已近三十年,很多鹽民還落下氣管炎、哮喘、風濕等病,老人們說,那是鹽民的職業病,熱的人被冷的雨激壞掉了。
雨大點、風大點,淋了房子濕了身子還是小事,把幾天的辛勞都泡了湯,才是大事。夏天,沙地里暴雨來去無常。剛剛還青天白日,突然之間天昏地暗,伸手不見五指,又是打雷,又是颳風,鹽民們在黑暗中到處奔走,急著把已經曬好的鹽收攏歸倉,把已經曬開鹵的鹽板,疊在一起,加上蓋板。
雨來前,風很大,江灘上沒遮擋,飛沙走石的,地上的鹽被刮起來,打得人針刺一樣痛。鹽民們都是在江灘上長大的,跑熟了路,可以半閉著眼睛,迅速地和風雨爭搶自己的勞動成果。其間,小孩的哭聲,大人的吆喝,勞動的號子,和雷聲雨聲風聲夾雜一片。等到雨真正下大,來不及收的鹵和鹽,便泡了湯,幾日的勞作,片刻化為烏有。
1956年夏天,那是一個讓人難以忘記的夏天,五十多年過去,楊其釗老人記憶猶新,那個夏天颳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風。那場大風從東海上一路刮過來,刮過象山,刮進錢塘江喇叭口,一直刮到頭蓬鹽場。那場風,挾著大雨和潮水,把鹽場的草舍推倒、沖走,極少數剩下的,也只留下個空架子,進去看看,除了草舍頂,什麼都沒剩下。那一場風,把鹽場四五萬塊曬鹽板都沖走了,好在是往南沖,鹽板都集中在了西南面的南沙大堤邊。江灘上一片汪洋,錢塘江無端寬闊了許多。
大水退後,江灘祼出,鹽民們像一群潮皮鳥,又回到茫茫的江灘上,撿拾被潮水沖走的生活。把鹽板抬回來,把草舍搭起來,該刮泥的,還去刮泥,該挑土的,還去挑土。
楊其釗老人說,曬鹽雖然辛苦,想起來,還是有些讓人高興的事。解放後,雖然不用抓壯丁了,但自己仍死心塌地地做鹽民,是因為做鹽民有一個好處——能吃飽飯。當時,在沙地其他地方,碗里是幾乎見不到白米,以麥稀、南瓜、番薯這些雜糧為主,即便是雜糧,還不能放開肚子吃,飢一頓飽一頓,或半飢半飽,是常有的事。
而當時鹽場為集體所有,一個鹽民一個月能配60斤米。菜油、煤油、布、豆腐等生活用品,都有票供應。每年百日大戰後的慶功宴上,會有豬肉、雞、鴨、魚,甚至牛、羊(「百日大戰」是每年六月初到十月一日,天最熱的一百天左右時間,天冷的時候,曬鹽產量很少,冬天,幾乎不產鹽,以休整為主)。1961年全場產量達13000噸,創歷史紀錄,浙江82個鹽場開現場學習大會,還請了紹興一個戲文班子來演出。戲班演出完後,竟然都不肯走了,因為鹽場里的伙食條件,太好了。
當最後一個曬鹽人老去
這一群上到八十多歲下到四十來歲的人,都是曾經的曬鹽人。只是,近三十個年頭過去,他們臉上積累下的陽光,已經消散,連沈金水、楊其釗兩位老人的臉上,也開始顯得白皙。好像他們一直就這麼白皙,幾十年的曬鹽生活,此刻,如此遙遠。
沈金水老人一個人獨居,兒女已經進城,偶爾回家。老人家房子里的擺設,仍停留在數十年前的光景,土灶,灰牆,水泥地,斑駁而蒼老。老人還保留著三十年前那些製鹽的器具,只是三十年的時光,終是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當年滴水不漏的鹽板,如今,已經開著許多指頭寬的縫隙,掀開覆蓋著的塑料布,突然塵土飛揚,好似時光突然復活。
當錢塘江邊最後一個曬鹽人老去的時候,或許不會再有人講述一個曬鹽人的辛苦與歡樂。現在國內不論曬鹽,或者煎鹽,都已是機械操作,產量、效率,都大大提高,而曾經那些製鹽技藝、工具,只被視作歷史的遺存,用來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供後人憑弔、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