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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歷|隨緣隨性,秋明心境——沈尹默弟子戴自中老師印象記|鮑廣麗

丙戌年秋天,江蘇如皋的水繪園,既秀且雅,饒有書卷氣,書寫一分風物,書寫一分清嘉。在桂花淡香中,人文薈萃,八方來賓咸集於此,為冒鶴亭先生誕辰一百四十周年紀念,獻上一份憶念,奉祝一份馨香。

為這位碩德耆儒祝賀的嘉賓中,有陳佩秋、陳燮君、蘇春生、曹秉峰等書界名家,有的親臨盛會,有的獻上賀詞。上海書法家戴自中先生,也特地從滬上趕來,他遊覽了這座文人之園,躬臨盛事,游目聘懷之際,乘興做詩一首:「水繪園傳數百年,學人輩出世無前。影梅憶語吾亭集,文脈於今一線牽。」

戴自中自作「水繪園」詩

這首詩詩風樸質清雋,文味可賞可悟,可謂為冒鶴亭其人其事寫真。當年,晚明四公子之一的江南才子冒辟疆,曾與秦淮佳麗董小婉棲隱於此地,不事清朝,全節而終,令人追思。對冒辟疆的這位後人,戴自中感慨良多,也頗為敬服冒氏的才學識,因此,他詩的落款為「後學戴自中敬呈」,謙恭心思,誠意十足。

對於戴自中來說,舊體詩詞風行的時代雖已漸行漸遠,但是作為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作為一種古典文化素養,他始終秉承初心,秉承著那份古典情懷,讓自作詩如一股涓涓細流,在內心綿延不絕。其實,作為沈尹默的入室弟子,寫詩做文,實是一種生活的常態,因而他也被譽為沈尹默傳人。

戴自中與恩師沈尹默的合影

他數十年來勤於功書,深思力學,頗得沈氏書法之真諦。再看他為冒氏誕辰紀念所作書法,結構緊勁密麗,神閑端朗,頗能體會出一份書家秋明的心境。

戊戌年暮春,天氣溫潤清和,在錢亞君先生的陪同下,我與《海派文化》報資深編輯趙宏兄一起拜訪了戴自中老師。

戴自中是沈尹默先生的入室弟子,也是一位底蘊深厚的古典詩人,學殖深厚,淹通博雅,他從豫園商城童涵春堂退休後,就一直在隨緣草堂潛心書法研究。

提起一代書法宗師沈尹默,讓人頗有憶昔風雷排海來之感。沈尹默年輕時即以詩名震天下,其二十多歲曾執教湖州中學、杭州師範及浙江高校,三十一歲執教北大,為《新青年》六教授輪流主編之一,被譽為新詩三巨頭之一。胡適寫過一篇《論新詩》的文章,談到沈尹默、傅斯年、俞平伯、周作人等新詩先驅們的作品,其中對沈尹默評價最高。他曾培養出如朱家驊、陳佈雷、傅斯年、羅家倫、陶希聖、茅盾、顧頡剛、顧隨、馮至、王崑崙、朱家濟、台靜農、鄭騫、馬巽伯、郭紹虞等一代著名人物;在重慶時有徐道鄰、曾紹傑、楊仁愷、蔣維崧、王靜芝、張充和、黃達聰諸氏,晚年在上海,有胡問遂、拱德鄰等書法人才。戴自中即是他晚年弟子之一。戴自中自十七歲成為沈尹默入室弟子,潛行書法學習。師者善教,學者善學,他由此獲益頗多,於書法領域自成一體。多年來,他默守著沈氏文脈,不求聞達,只默默耕耘著自己的一方田地。

戴自中書法:書存金石氣,室有蘭蕙香

書存金石氣,室有蕙蘭香。走進隨緣草堂,也就走近了一位飽學之士長者的心靈。只見隨緣草堂內,那滿壁噹噹的書架,那堆垛成牆的書籍,那自珍自藏的線裝書,那厚實扎密的書法捲軸,雖擁擠逼仄,卻豐富而自足,足以讓來訪者驚喜與訝異好一陣子。稍一細細翻閱,即可見時流名彥、碩儒大家:汪東、潘飛聲、吳湖帆、謝玉岑、周退密、吳白匋……以此可見,他是一位汲汲於古典精神的儒雅長者。同行的趙宏兄浸潤於傳統文化,遊藝於文人間長達幾十年,於此領域也是如數家珍。他隨口談起某位學者,戴老師在一旁,均能講出許多相關的故實。對文史人物的熟稔,讓人訝異。大家又隨意提起民國、近代文學史上大家,他皆張口皆來,且多有交往。人文底蘊之深厚,不是隨意能夠領略消化得了的。

隨緣草堂

在隨緣草堂,戴老師向我們一一展示他的寶貝。有一款宮廷內的毛筆,所用材質精良,筆頭呈曲折狀,雕鏤飾管,極盡工巧,頗讓人嘖嘖稱奇。另有一款書法長卷,上書一首對聯:「窗前蕉葉映金井;盆里蘭花落朱欄。」行草,筆力雄健,功底深厚。戴老師讓我們猜猜是誰寫的?只提醒說:「是位外國人。」大家猜了一圈,沒有結果。後來他告知,是高羅佩的書法。原來,作為一名荷蘭人,高羅佩其人可謂傳奇。他通曉十五種語言,外交官是他的職業,漢學是他的終身事業,寫小說是他的業餘愛好。他對中國古代琴棋書畫十分痴迷,二十歲開始練習中國書法,且終生不輟;他還研究古琴,師從古琴大師葉詩夢,並與于右任、馮玉祥等組織天風琴社;他能寫中國舊體詩詞,與郭沫若、徐悲鴻等大師都有唱和;齊白石、沈尹默等人的畫上也有他的上款。他雖不是中國人,但他留世的書法作品卻能讓人驚羨。這幅對聯,即是他給沈伊默先生所寫。大家又細細欣賞了一番高羅佩書法,皆搖頭嘆息不可思議。

他所寶貝的,更多的是線裝書。看他從架上信手捻出,或是一冊汪東的《夢秋詞》;再拿出來的,是一冊《雍園詞鈔》,由詞壇飛將喬大壯署;又一冊,《遐翁詞贅稿》;還有一冊《漚社詞鈔》,封面為潘飛聲署,扉頁上有葉恭綽題籤的「尹默先生惠存」,墨色濃重地刻畫了兩人的深情厚誼;再來一冊,竟是《玉岑遺稿》。

尤其難的是,他藏有幾冊《涉江詩稿》《涉江詞稿》,分別為唐圭璋題籤和陸維釗謹署。唐圭璋的題籤,墨痕細緻;陸維釗的篆書,典雅莊重。這兩冊線裝本,灰白封面,棉白穿線,溫潤可賞。細細挑開來翻看,即見沈祖棻的手書詞作,小楷溫秀,詞作雋吟,興離之思,宛然可見。還有老師汪東先生當年的點評,蠅頭小字,細緻點撥,亦可見出他對女詞人的興味。書內還收有沈祖棻作、程千帆藏的《涉江填詞圖》,畫作清俊流美、搖曳生姿,頗讓人為女詞人的才繪之思感佩。尤為難得的是,他曾問學於程千帆、沈祖棻。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沈祖棻曾來上海,他有機緣登門拜訪,將自己的詩詞之作,呈教於程沈二老。可惜的是,回去之後不久,就傳來沈祖棻因車禍而去世的噩耗。當戴自中老師向我們講述這位女詞人的遭遇時,言語之中,也不免唏噓感慨,頗多惋惜之嘆。

周退密為《涉江詩稿》的題籤

在隨緣草堂,隨處可以見到沈尹默先生的影子。戴老師隨意翻開的書頁間,或是「沈尹默」題籤,或是葉恭綽贈沈尹默書。有一冊知堂題籤的《苦水詩存》,書頁封底上寫著「尹默先生 教;顧隨呈」。可知,這是一冊顧隨敬呈沈尹默先生的書,也見證了當時兩人的交誼。當年,入燕京大學是顧隨人生的一次重大轉折,而在這次轉折中起關鍵作用的便是沈尹默。沈尹默不僅幫助顧隨改變了人生軌跡,也深刻地影響了他的詩歌和書法創作。

看完這些珍物,揣摸民國學人的情意,體味他們的風度,對戴老師的學問自然又更增添了一份敬重之心,欣賞之意。

在隨緣草堂不過略坐一二時辰,卻如坐春風之中,仰沾時雨之化。戴老師為寧波人,一口家鄉話,至今未改。頗有「石骨鐵硬」的寧波風,如果不熟悉的話,聽起來不是那麼方便。但因為對民國那些人那些事還有一份熟稔之情,關切之意,因而聽著他「石骨鐵硬」地侃侃而談,竟沒有受到多少的阻礙,他質樸生動地講述「透骨新鮮」的往事,如同他那蘊含著豐富的方言信息一樣,反而聽起來別有風味。

問學歸來,開始靜靜欣賞戴自中老師的書法與藏品,是印在一個小冊子上,集中展示了他從師學習的一個側面。正是因為他豐富的交遊,使我們看到了文人之間那種濟濟戚生的一種情懷。其實,細數他的豐厚人生經歷,即可知這其中的理所當然。一九五八年,他師從沈尹默先生學書法,成為沈先生的入室弟子。多年來,友朋往來手札,洋洋洒洒,蔚為大觀。從現存手札冊頁來看,他與顧易生、王靜芝、胡問遂、謝稚柳、趙朴初、沈邁士、吳湖帆、任政、郭沫若、蔣維崧、馬一浮、朱家濟等名家皆有翰墨往來。於是,我們看到了謝稚柳的草書、顧易生的信札、王靜芝的行草書、胡問遂書寫的戴自中的詞、陳佩秋寫蘭。還有蔣維崧的篆書、馬一浮墨跡、朱家濟的書信、郭沫若的行草書。這些墨跡,已經歷有年頭,雖只是紙質印刷品,卻依然散發著淡雅的幽香。

翰墨往來

老師沈尹默為他留下的翰墨就更多了。有時是一幅扇面,上書蘇東坡《過溫泉》詩一首:「石龍有口口無根,自在流泉誰吐吞?若信眾生本無垢,此泉何處覓寒溫?」有時是一首杜甫的詩:「送客蒼溪縣,山寒雨不開。直愁騎馬滑,故作泛舟回。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江流大自在,坐穩興悠哉。」有時是一幅行書對聯:「萬頃煙波鷗世界,九秋風露鶴精神」;有時是詩配畫:六十五壽賦詩,七律一首,有題跋,有配畫墨竹;而他回報於老師的,就是用恭楷錄寫老師的詩:「左對莫高窟,右倚三危山。……」還有,為沈尹默先生的書法集作序。這些作品手跡,跨越歲月,歷久彌新。

善書而不作詩的抄書公不少。戴自中先生卻寫有不少自作詩。戴老師少年打下的功底,使得他的古詩功底深湛。他會詩,也作詞,像胡問遂先生所書,即戴自中本人自作詞《減字木蘭花》一首:「恢宏言語,一句抵過千萬句。低首尋思,正是吾身擺進時。拋開我字,爭作英雄人物事。長任先鋒,真理堅持日日紅。」在自作詩漸趨消沉的時代,戴自中不僅喜歡寫詩,也喜歡和人談詩。在隨緣草堂,曾與同行的趙宏兄聊起小時學詩的經歷,感慨有舊學功底的父親,當時沒有嚴加督促,以至現在於此領域是缺失的。戴老師在一旁聽後,立刻遞來一冊《詩韻》,說「做詩並不難,多翻翻詩韻,多讀讀就好了。」聽他說得那麼輕鬆,接過來一看,精裝的小冊早已翻破,封面處也可見磨損的痕迹。撫摸書頁處的摺痕,自知其中所下的功夫也是頗為至深的。

《戴自中書法及藏品展》小冊子中,有一張相片,是沈尹默為年輕的戴自中做書寫示範,沈尹默晚年因眼睛失明,伏書的姿勢跡近於貼案,他書寫的神態那麼投入,可見對後輩子弟的內心期許。作為國學大師沈尹默的弟子,他不僅於書法一脈傳承沈氏書風,在做人上,也甘朴自樂,深沉淳厚地書寫著自己的人生。戴自中著有《秋明詩詞集》,亦是取自「沈尹默字秋明」之意。可見,他是亦步亦趨跟隨著老師,傳馨於後世之中。

隨緣草堂主人自是學問深沉,搖曳出的那份深情厚誼,也非我此次匆匆淺訪可知。臨別之際,戴老師我題籤一冊《戴自中書法集》,「魚麗」二字,墨跡厚重,一時之間,隨緣草堂的豐厚深瞻讓人回味不已。對傳統的心儀與尊重,也將使我獲得圓滿與自足,一份豐厚。

戴自中為本文作者題籤

名為草堂者,心性定是自由而散漫的。再回過頭來回望隨緣草堂,窗台上有花草,佔盡室外不少風情。屋內過道處,亦擺放著盆盆罐罐,頗不少,他原也是愛植物人,亦可從中窺見他心靜平和、澹泊自甘的為人性情。懷想草堂的窗格處,林林總總,掛滿了毛筆。那書桌上墨跡未乾的詩稿,那凌亂散養著的盆花。能夠感受到他作為一位詩人的苦吟,也能感受到他作為一名書家的隨緣自在。

魚麗,原名鮑廣麗。學者,作家。安徽人,七十年代出生,復旦大學古典文學碩士,上海作協會員,李清照協會會員。現為出版社副編審,策劃、編輯有「文匯傳記」「遠東經典」等社科類圖書一百多種。在《光明日報》《解放日報》《中華讀書報》《文匯讀書周報》《散文》等各類報刊雜誌發表有隨筆、散文、書評。同時,還在《廣州文藝》《紅豆》《作品》《翠苑》等文學雜誌上發表小說多篇,並創作長篇小說《雲間夢》一部。曾獲「2012年當代最佳散文創作獎」「上海市第二屆文學新人佳作獎」「文華杯」小說二等獎「雁盪山遊記散文一等獎」等各類文學獎項。出版有《胭脂聊齋》《風神謀士張良傳》《情蒸水滸》《最美的服飾》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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