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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六,曬紅綠,文化人曬的是書

即將告別悠閑自在的小暑時節,養精蓄銳的鄉民突然迎來了最忙碌的一天——六月六,而且都是圍繞著一個「曬」字,忙得團團轉。譬如晾曬富餘的蔬菜與山貨——乾菜薹,霉乾菜、干筍子,干蘑菇等。最忙的要數巧婦能媳,她們翻箱倒櫃,抖落出一年來的所有衣裳,掛滿房前屋後的竹篙和樹枝,佔據了簸箕、篾墊等農具。暗地裡,她們使出渾身解數,較著勁兒,看誰或誰家的衣裳最多或最好。她們彼此之間少不了串串門兒,手裡抖著衣裳,恭維別人,卻想方設法或拐彎抹角地表現自己,譬如某件衣裳的價錢如何貴,針線如何精美,是丈夫從縣城特意買的,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或結婚紀念。

其實,這真的是一個節日,麒麟畈人叫曬霉節。曬霉卻未必聞到霉味兒,實乃一種約定俗成的盛事。難怪民間一直傳說:「六月六,曬紅綠。」紅綠就是五顏六色的衣裳。

在紅紅綠綠的風景當中,也有特別顯眼的,或與眾不同的,那便是曬書。

一個村莊里,能夠看到曬書的人,他便是這個村莊的靈魂。這個村莊也因此沾上了文氣,或叫文化。文化是由文化人渲染的,更是文化人傳播的。渲染也好,傳播也罷,未必是奔走相告,而是潛移默化。

譬如沙灘村有一位老秀才,他幾乎足不出戶,卻能知曉天下大事,還能預測將來。有一年六月六,我路過他家門口,清癯的老秀才窩在一張破舊的藤椅里,捧著一本破舊的線裝書,之乎者也,念念叨叨。他的身邊曬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書,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稀奇在於這些書籍不常見,一年只拿出來曬一次;古怪的是那些書名,譬如《通靈錄》之類。老秀才每隔一段時間便起身,拿起斜靠在藤椅上的一根非常有些年頭的竹竿,慢騰騰地行走在書籍當中,一邊用竹竿輕輕掀動曝晒有聲的書頁,一邊趁機讀出裡面的某段或某句話,似懂非懂,沉浸其中,似為然,卻不以為然。路過的人出於禮貌或客氣,少不了打個招呼:「老先生,曬書啊?」老秀才雙腿杵在那兒,彷彿跟地面較著暗勁兒,慢慢地歪過腦袋來——我真擔心,那架在鼻樑上的眼鏡會掉下來!他怪聲怪氣、一字一頓地說:「我、在、曝、書!」後來,我才知道曝書就是曬書,因為我已經掌握了「一曝十寒」含義。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老秀才似乎離群索居,卻又活在鄉民的心目中。大凡村子裡的紅白喜事,或遇上官司,訴訟什麼的,都少不了請老秀才出面的。老秀表面上古怪,其實不然,有請必應。據說老秀才作古後,許多鄉民自發地前往墓地送行,彷彿送走了一個時代。

1999年暑假,我再次路過沙灘村,突然想起老秀才和他年年曝晒的書籍。輾轉詢問,終於尋到了他的後人。遺憾的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書,早已被老秀才的後代今天幾本明天幾冊地買給了古董販子,以換取油鹽醬醋——家裡竟然找不到一本舊書!

得知老秀才那麼多書銷聲匿跡,我心裡挺難過的,其實是自卑。打那以後,雖然每年的六月六,我仍然堅持曬書——後來,我也叫曝書了,但已經沒有往常的那種興奮勁了。

我起初裝模作樣地曝書,也是受了他人的影響。一是本村的土郎中,他每年在他老婆曬的紅紅綠綠當中擺上幾本破藥典,風一吹,頁面上就現出幾株草本來;二是我小時候在九華山下的某箇舊寺里,看到一位身著破袈裟的僧人,一本正經地曝經書——它們散發出一種特別的氣息,越靠近它們,越神秘,記得上面全是一些我不認識的繁體字,即便猜對幾個,也是讀不懂的。回家後,我也找出簡易書架上的幾本書,除了一直珍藏的《封神榜》以外,還有父親生前留下的樣板戲本子,譬如《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剩下的只是一些反映特定年代生活的連環畫兒。它們便是我小時候的全部精神食糧,每個漢字都是零食,包括它們的偏旁部首。

曝書的習慣一旦養成,自然有了一種魔力。每逢六月六,我便鬼使神差地將所有書籍搬到朝陽的地方曝晒一整天。奇怪的是,每年的六月六都是晴天,好像從來沒有下過雨似的。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在鄉村教書的那幾年,我每年都要到池州和安慶購買大量書籍,主要是文學讀物,還有一整套中文系課本。那個時候,我就有了棄理從文的傾向。彷彿後來的一切都是註定的,我只是在註定的方向上不知不覺地行走而已。

鄉居前面有幾棵梧桐和低矮的柏樹,兩幢平房間距較小,陽光零零碎碎,當然不是曝書的好地方。每到六月六,我將所有書籍從房前搬到屋後的空場,左側是農家菜園,陽光充沛,毫無遮擋。我搬來所擁有的桌椅板凳,將書一本本地擺好。再取來一柄小竹椅,我落座於芭蕉叢的陰涼里,要麼閉目養神,傾聽書籍在陽光下的喁喁私語,要麼也像老秀才一樣,捧著一本書似讀非讀,主要是滿足曝書的氛圍。

如果不是星期天的話,定然有一些學生前來圍觀或張望,嘖嘖不已。鄉村的孩子純樸懂事,一般不會提出非分要求,譬如借書。但有一次例外,有一個初三畢業班的女生——我教她化學,她的化學成績也挺好——看到一本楊雪的詩集,隨手翻閱,問我能不能借她讀幾天。按理說,我應該斷然拒絕的,因為離中考只有十多天了。當時,我似乎沒有猶豫地應允了。她欣喜若狂,羞羞答答離去。這本詩集,她至今沒有還給我。或許她真的忘記了。但願這本書還在。

進城以後,住平房的那些年,我依舊堅持曝書,如法炮製,樂在其中。時常聽到駐足觀望的人說,難怪包老師穿著那麼樸素了,原來錢都買書了。我因此得到某種滿足。

告別曝書歲月,因為我搬進了單元房,住於高層。房子坐北朝南,冬陽入戶,炎夏室內反而沒陽光了。如果曝書的話,就得把書籍搬到樓下,還要選擇好的地位,說不定就干擾了別人的生活。問題在於,這些年來擁有的書也實在太多,樓上樓下來回搬運確乎不便——興師動眾,不如罷了。真的對不起啊,我的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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