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裡的修行人
三年來,35 歲的西安市民張劍峰頻繁進出秦嶺,從華山到終南山到寶雞龍門洞,一個山谷挨一個山谷走遍,橫跨 400 公里,目的是尋訪居住在其中的修行者,行至今天,他拜訪了 600 多位山中隱士,自己則從一個糾纏於情愛的青春文學編輯變成了半個隱士。
他承認,自己是因為讀了美國人比爾·波特的書《空谷幽蘭》,誕生了去尋訪隱士的想法。
二十多年前,美國漢學家、翻譯家比爾·波特來到中國,尋訪傳說中在終南山修行的隱士,因為《空谷幽蘭》的問世,很多西安人才知道距離市區一小時車程的終南山中,還保留著隱居傳統,有五千多位來自全國各地的修行者隱居山谷,過著和一千年前一樣的生活。
日前,筆者跟隨張劍峰前往終南山尋訪隱士,揭秘終南山傳承千餘年的修行傳統。
尋隱者不遇
2008 年之前,張劍峰的身份是青春文學圖書編輯,還曾在一家時尚雜誌社從事編輯工作,他與韓寒的出版人路金波是合作夥伴,幫助他策划出版過一些圖書。自從走上尋訪終南隱士的道路之後,他的身份變成雜誌《問道》的主編,他對隱士的採訪就刊登在這本雜誌上。
「前幾年接觸文學圈、做期刊,庸俗的東西太多,感官享受的東西太多,大家在想怎麼賺錢,怎麼花錢,這些東西固然不錯,但是人的生活視野太小、太局限了,我想看看另一種生活,修行者的生活就像我忽然發現了清澈的水源,以前的渾濁的水質就不可再飲用了。」張劍峰這樣形容這一變化。
2008 年,張劍峰決定去終南山尋找書中所寫的隱士。「我從南五台開始走,第一次是跟一群驢友一起,結果什麼都沒有找到。」這對他來說是個教訓,後來他才知道,遠遠看到一群驢友結隊進山,隱士們就關了門,或者躲到其他地方,以免被打擾。
「尋隱者不遇」是很多人共同的經歷,有不少讀過《空谷幽蘭》的讀者都有過去終南山尋訪隱士一無所獲的經歷。西北大學的郭老師 2009 年夏天曾到終南山大峪尋訪,但既沒有看到隱士,也沒有看到隱士居住的茅棚。
張劍峰介紹,並不是所有的隱士都不歡迎到訪者,有的修行者準備出山,他或許希望和到訪者結緣,有的修行者正在用功的時候,是不想被外人打擾,而且要看到訪者是什麼樣的人,如果是去山裡旅遊旅遊,往往這樣的到訪者最多。
「四五十人拿著大喇叭,邊走邊唱,帶著酒肉,留下一地垃圾,然後轉身就走,對山裡這些修行者,他們只是好奇。」每遇到這樣的到訪者,隱士們只能關門謝客。
敲門需要喊暗號
有人說,人人都想在終南山尋到一個白鬍子老頭,但是最後只尋到一棵歪脖子樹。
「我也想遇到一位鶴髮童顏的神仙,一位無所不能的仙人或者聖人,就太完美了。」最開始,張劍峰抱著尋訪聖賢的目的走進了終南山。
第一次尋訪失敗後,張劍峰決定獨自行動:「想到哪裡就去哪裡,稀里糊塗走,沒有交通工具。」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準備,但為了採訪修行者,他會帶錄音筆和紙筆。隱士居住的茅棚一些是茅草搭建,有些是山洞,有些是普通的住宅,他們分散在各個山谷里。
「一般到訪者去敲門,修行者都會開門,但有些並不接待生客。」張劍峰說,「尋訪了幾百位隱士後我才知道,敲門需要念一些暗號。」
「福生無量天尊」「阿彌陀佛」「慈悲」是最常用的敲門暗語,如果是道教修行者,敲門者敲門時念「福生無量天尊」,佛教修行者則需念「阿彌陀佛」,道教修行者和佛教修行者的茅棚上一般都有標誌來區分。
張劍峰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他聽說兩位比丘尼師徒居住在一座山洞內 9 年,誰知找到她們居住的山洞時,明明聽到門內有動靜,但敲門卻沒有人應聲。當時他不懂念暗號,只是堅持敲門,敲門幾次後,師徒兩人終於開門了。在她們居住的山洞,只有經書和簡單的生活用品。
見到張劍峰,師父說:「你真是幸運,一般來敲門的人,敲一次沒人開門就走了,我們平時不給人開門。」通過談話,他得知,師徒兩人在山洞居住 9 年,連附近的茅棚都沒去過,也不接待外面的到訪者。在山洞外,師徒兩人在懸崖邊開闢了一塊三四平米大的菜地,張劍峰到訪時,她們正在包白菜餃子。
「我第一次吃到那麼好吃的餃子,她們也很少吃那麼豐盛。她們問我從哪裡來,拜訪過哪些人,講她們的師父如何修行,談得比較多的是她們尊崇的修行者,講智者的生活和道德,她們跟我說了一句話我現在都記得:『你走了這麼多地方,看到很多東西,但你要保持你內心純凈的種子不被污染。』後來我也看到一些修行人不是真正在修行,我看到玉的同時看到了泥土。」張劍峰迴憶道。但他至今不知道那對師徒的法號,不久之後,那對師徒就離開了山洞,他再也沒有見過她們。
張劍峰介紹說,這些修行人都很熱愛生活,一般會把自己小茅棚打掃得很乾凈,做一點小景緻,比如在門口種點花,但他們不用手機,離村莊近的修行者還會和村裡人打交道,很少下山。
揭秘修行者
終南山是修行者最為集中的地方,但在華山後山、寶雞龍門洞等地方都有修行者居住,他們隨意居住在秦嶺中,在做過一些採訪之後,張劍峰逐漸掌握了一些知名修行者的信息,三年里,他的行程東西跨度大約 400 公里,至今已經尋訪到 600 多位隱士,很多人成為他的朋友,對這些修行者的採訪,讓他誕生了創辦一本丹道修證實錄類雜誌的想法,後來這些採訪文章被發表在隨後創辦的雜誌《問道》里。
2 月 12 日,筆者跟隨張劍峰前往終南山大峪谷,尋訪山中的修行者,他說:「有時候在山裡走一天,一個人也找不到,有些隱士住得比較高,看見有人來他們就走了,但十有八九不會落空。」
台灣作家張德芬、主持人梁冬等名人也曾跟隨他到終南山尋訪隱士,現在在張劍峰周圍,也有一些跟他一樣去山中尋訪修行者的朋友,但能堅持的並不多。
隱士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俗話說,有形的都有肉,其實很難找到閃光的人,真正的修行者都是勸人向善,告訴人們怎麼樣減少煩惱。修為很高的人外界很少接觸到,只有圈子裡才知道。」張劍鋒說。
2 月中旬,終南山中積雪較厚,在踏雪行走 4 個小時後,記者跟隨張劍峰抵達了隱藏在大峪山谷深處的一處隱士茅棚聚集區:終南草堂。
儘管是冬天,沿路仍遇見了一些隱士,黃道長常年在終南草堂居住,幾乎不下山,他老家在東北,他說:「下山去做什麼呢?我們下山後就像傻子似的,左右不是,無所適從,不知道該幹什麼。」
在距離終南草堂 30 分鐘山路外,有一位去年 11 月從衡山來終南山修行的隱士,他並不覺得山中冷,只說:「在這,就是玩唄!收弟子,就看緣分唄!」面對陌生人,他們並不多談其他。
「我們從小都知道世上有道士有和尚,但沒法接觸他們,一般覺得,出家人就是窮得沒辦法才到山裡,但後來我發現山裡的修行者大部分蠻有學養的。」張劍峰說。他上周剛見到一個山中的修行者,這位修行者藏書很多,留著長頭髮,特立獨行,對電器等樣樣精通,在茅棚里給自己做了很多精美的傢具,他主要研究天文,將天文研究成果和道經、佛經做了對比研究,而且他自己覺得別人並不懂他的東西,只能把研究成果刻在石頭上。
「他不是一般學者,也不敢立論,他問我認識比爾·波特嗎,他要把他的研究成果發給他,看能否翻譯成英文。在修行人中,像他這樣的民間學術研究者很多。」張劍峰說。
冬天的終南山裡,隨時飛雪,黃道長給遠道而來的尋訪者包了一鍋熱乎乎的包子,包包子用的蘿蔔是自己在旁邊的菜地種的,冬天他挖了菜窖存儲這些蔬菜,米面油等物品都是朋友從山下送來的,他們稱之為「供養」。記者上山當天,遇到一對給修行者送供養的 60 歲夫婦,他們提了一壺最好的花生油,背了一些日常用品走了好幾個小時山路。
「如果沒有供養也可以,松子、野菜等都是修行人的食物。修行人的行為,一般人看來不可理解,別人覺得住在山裡很可憐。修行者對物質不抱太大希望,給一些修行人送供養,送東西給他,是為了滿足我的心愿,對他們來說,送不送沒什麼區別。」張劍峰介紹。
從尋訪者變成修行者
在尋訪了數百位隱士後,張劍峰慢慢從一個尋訪者變成了修行者:「光看看書,做口頭東西不行,我開始只是旁觀者,後來發現不行,開始對這些修行的行為並不相信,但又不斷親眼見到效果,不斷否定自己的懷疑,慢慢地自己也開始打坐、練功。」2010 年,張劍峰和張德芬等十多人一起湊錢在這裡修建了十幾間茅棚,取名「終南草堂」,可以供修行者居住。
對修行的好處,張劍峰說:「就是保持自己時時刻刻不迷失,做自己的觀察者,喜怒哀樂你都時刻觀察著自己。好像我之前的工作都是為我後來修行做鋪墊,現在做的才是我喜歡的真正要做的事情,現在是個多元的社會,每個人都要做真正的自己。」
張劍峰有兩個孩子,妻子做平面設計工作,父母也受他的影響開始修行。「父親以前很不喜歡燒香拜神的人,覺得是迷信,但現在父母也打坐,吃素食,現在他理解了,從心性上認識了修心才是核心,現在他知道修行人很有學識。」
張劍峰的妻子一直支持他,夏天的時候,還帶著女兒到茅棚居住,吃飯前先感恩做飯的人,吃飯不能說話,以前女兒挑食,而在山裡她會吃得乾乾淨淨。
「修行對我生活本質的改變是我看待事物的態度不同,如果以前,有一個東西我想得到,我肯定會努力爭取,但現在,患得患失的東西就少了,人會更豁達一點。對物質不刻意追求,更注重精神生活,我之前的生活,也和大部分人追求的一樣,但現在,我所追求的東西,不因大部分人追求其他東西而受到影響,不管社會變化再快,我所接觸的東西永遠簡單。在茅棚里,吃飯睡覺曬太陽喝茶,那樣就挺幸福的,很多人得到的東西很多,並不覺得幸福。」張劍峰說,「這座山不是一般意義的山,看到《空谷幽蘭》時,我覺得好像在門縫裡的一線光,我想看到光源在哪裡,山是一個符號,是活著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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