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盤的冷子閑子：袁紹的身世與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家族的謀劃布局

無論在史書還是小說演義之中，袁紹是作為一個比較負面的人物出現的，曹魏名臣楊阜曾經這麼評價袁紹：

袁公寬而不斷，好謀而少決；不斷則無威，少決則失後事，今雖強，終不能成大業。

而范曄在《後漢書》中做出了史家的定評：

紹外寬雅有局度，憂喜不形於色，而性矜愎自高，短於從善，故至於敗。

紹姿弘雅，表亦長者。稱雄河外，擅強南夏。魚儷漢舳，雲屯冀馬。窺圖訊鼎，禋天類社。既雲天工，亦資人亮。矜強少成，坐談奚望。回皇冢嬖，身穨業喪。

《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除了情節描寫之外，更為袁紹賦詩一首：

累世公卿立大名，少年意氣自縱橫。空招俊傑三千客，漫有英雄百萬兵。羊質虎皮功不就，鳳毛雞膽事難成。更憐一種傷心處，家難徒延兩弟兄。

雖然關於袁紹的評價具體文字不同，但是總的來說都是說即便袁紹具有尊貴的家世、極高的聲望以及個人的優雅氣度與號召力，可是志大才疏、有謀無斷、羊質虎皮，最終還是一個失敗者。

袁紹曾經統一河北，成為漢末最強的諸侯。

袁紹是一個失敗者自不待言，不過不能因為他是失敗者就徑直認定他是一個無用的傻瓜，這個問題暫且不談。在史書與小說演義中，袁紹在各方面遠遠超過他的弟弟袁術，使得人們認為袁紹作為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家族這一代的長房長子，具有許多先天的優勢，因此才擁有一手好牌。

問題在於，事實果真是這樣的嗎？

眾所周知，袁紹出身於東漢時期一個權傾朝野的著名世族『汝南袁氏』，汝南袁氏在東漢的發家肇端於熟習《孟氏易》的學者、在漢平帝時以明經被舉薦的袁良。

袁安卧雪這個典故用來比喻高士生活清貧但有操守。

袁良的孫子袁安也就是袁紹的高祖父，以孝廉獲舉，一直做到司徒、司空這樣位列三公的職位，袁安的兒子是蜀郡太守袁京與司空袁敞，袁京的兒子袁湯是太尉，袁湯生有四子：長子袁平，次子袁成，三子袁逢，官拜司空，四子袁隗，官拜司徒，也就是說，汝南袁氏四世之中有五人官拜三公，因此被人稱為『四世三公』，勢傾天下。《魏書》這麼記載：

自（袁）安以下，皆博愛容眾，無所揀擇；賓客入其門，無賢愚皆得所欲，為天下所歸。

汝南袁氏四世中居三公之位者多至五人，故號稱「四世三公」。

前文說了，袁紹的親生父親袁逢，官拜司空，叔父袁隗，官拜司徒，都是三公之一，而他的伯父袁成，官拜左中郎將，早逝——袁紹是婢女所生的兒子，也就是袁逢的庶子，袁術的異母哥哥，後過繼於早逝的伯父袁成一房（紹即逢之庶子，術異母兄也，出後成為子）。

史稱，袁紹相貌英俊威武，因此甚得袁逢、袁隗喜愛，他能夠出繼伯父袁成，應該與這一點有關，從宗法制度上，袁紹出自伯父袁成成為袁成的嫡子，對原先只是庶子的他來說可謂飛上枝頭變鳳凰，改變了自身的命運，然而這並不是一開始就是對他完全有利無弊的大好事。

且聽談古論金從頭道來。

後來的袁紹名動天下，得到各方士族的廣泛支持，身邊聚集了大量的人才和追隨者，直至佔有冀州、幽州、并州、青州四大州，號稱『帶甲百萬、谷支十年』，固然與他『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的家世有關，但是與袁術相比較，其實不難發現，袁紹的上位，更多地是依靠他自己的見識、才能與威望。

袁紹袁術的勢力範圍比較地圖。

袁術獲得玉璽後，稱帝的野心越發強烈。

而從袁紹與袁術兩人的仕宦之路來看，似乎更說明問題。

袁術年少時就以有俠氣而聞名，經常與貴介公子飛鷹走狗田獵遊玩，後來改變之前的志趣行為，不再有紈絝子弟的樣子，於是被舉薦為孝廉，擔任過折衝校尉，逐漸做到河南尹、虎賁中郎將（少以俠氣聞，數與諸公子飛鷹走狗，後頗折節。舉孝廉，累遷至河南尹、虎賁中郎將。）

河南尹是東漢京都雒陽（今河南省洛陽市）所在河南郡長官，實際上就是二千石的郡守，這個郡守與其他地方的郡守有所不同，因為是京都所在地司隸校尉部河南尹（即河南郡，轄有雒陽、河南、新鄭等21縣）的郡守，所以其職責包括主掌京都事務、典禁兵，職位非常重要，而虎賁中郎將是虎賁騎兵的最高軍事主官，負責宿衛皇帝，相當於後世的中央警備軍隊的負責人，職位也非常重要。

再看袁紹，雖然也曾經憑藉家世的助力，在少年時期就出任郎官，也在不到二十歲就已出任濮陽縣長，但是不久之後，袁紹就因為母親（應該是袁成的妻子）病故服喪而辭去濮陽縣長的官職，接著又補服父親（袁成）的喪，前後共6年，之後，袁紹又拒絕朝廷辟召，隱居在雒陽。

對照袁術與袁紹的仕途，參考東漢時期世家子弟的通常路徑，袁術的一個個職位既有按部就班的穩定，又有官符如火的超擢，簡直可以說是一種教科書式的經典套路，換句話說，就是在最短的時間內升到最高的品級；而反觀袁紹，之前的履歷也是典型的世族子弟的為官之路，後面就不同了——雖然為母親服喪而丁憂是禮制所規定必須要做的，但是無論是為之前（在袁紹繼嗣之前）就去世的父親守制，還是所謂的隱居雒陽，都透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刻意安排，並非正途常規。

通常認為，袁紹對這位並沒有給自己留下什麼印象的伯父兼嗣父袁成不可能有多麼深厚的依戀與懷念，他之所以在為伯母兼嗣母服喪之後為其補服喪，很可能是因為這時候正是漢靈帝時期的第二次黨錮之禍發生的時候，袁紹不肯為官，一方面是因為表示同情黨人所以拒絕與把持朝政的宦官集團合流，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超越常規地執行禮法來養望沽名。

後來的袁紹憑藉其家族與本人的威望，身邊聚集了一批由門生故吏、河北名士等組成的謀臣集團。

在談古論金看來，袁紹此舉從他本人的角度是對黨錮之禍的應激反應，從汝南袁氏家族的角度是為了家族利益狡兔三窟的謀劃布局。

從當時汝南袁氏家族整體成員來看，袁紹的生父（宗法上的叔父）袁逢、叔父袁隗與異母兄弟（宗法上的堂兄弟）袁基、袁術當時都在做官，有的是朝中的三公與大臣，有的是地方上的二千石大員，汝南袁氏並沒有與把持朝政的宦官集團切割，而簡直可以說是合作愉快，特別是袁隗，史載其與宦官十分親近，尸位素餐之餘，以三公的身份為宦官處理朝政背書，以至於當時隱居不仕的名士袁閎（袁安玄孫、袁逢袁隗堂侄）堅決拒絕正當著大官的袁逢、袁隗饋贈的財物（從父逢、隗並貴盛，數饋之，無所受）。

汝南袁氏中真正的隱士袁閎築造了土屋待在其中隱居，隱居的所在地也是在家鄉，對比之下，袁紹的隱居京師雒陽就顯得意味深長——史載，袁紹結交天下名士，與南陽何伯求（何顒）、東平張孟卓（張邈，在黨人名單中名列八廚），南陽許子遠（許攸）、長沙吳子卿（吳臣，一作吳巨）、汝南伍德瑜（伍孚或伍瓊）等人交情甚厚（禮畢，隱居洛陽，不妄通賓客，非海內知名，不得相見。又好遊俠，與張孟卓、何伯求、吳子卿、許子遠、伍德瑜等皆為奔走之友。不應辟命。），以至於宦官集團的首腦中常侍趙忠憤憤地說：

袁本初這樣抬高自己身價，專養亡命之徒，不知道這個小子到底想幹什麼？！（袁本初坐作聲價，好養死士，不知此兒終欲何作）

漢末割據諸侯中有不少人出身於黨人。

無疑，自高身價養望沽名也是當時世家子弟的一種很典型的選擇，問題是，袁紹是在中平元年（184）黃巾起義爆發東漢朝廷被迫大赦天下黨人之後才應大將軍、國舅何進的辟召出來做官，那就意味著，如果黨錮之禍繼續存在，本身並不在黨人之列的袁紹因為自己的選擇也會長期禁錮不能為官，他為了養望堵上的是自己全部的仕途上進之路。

從汝南袁氏整個家族的角度，袁紹成為這麼一個角色的內涵是多重的——一方面，他因為自己的才識能力、英俊威武被選擇成為與黨人為代表的士大夫集團搞好關係的袁氏子弟，是家族對他的一種重視與重用；另一方面，這條冷門的道路是孤獨寂寞的，袁紹實際上是被作為賭注押上賭黨錮之禍終究會過去，是汝南袁氏狡兔三窟中成功概率最低的一個。

換言之，從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家族的謀劃布局看，袁紹是一個典型的『冷子閑子』，他的發揮作用需要等待大時局的根本顛覆與扭轉，在太平光景下，袁紹很可能就因為長期冷藏直接被犧牲掉了。

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袁紹是一個被汝南袁氏按照當時觀念在心底里認為只是『吾家奴』（袁術曾經因為天下豪傑不依附自己而憤怒地說：群豎不吾從，而從吾家奴乎！）的婢女所生的庶子，如果能上位固然也樂見其成，如果長期雪藏廢了也就廢了。

袁紹與袁術這對實際上的親兄弟一直關係很差，就與袁紹的身世有關。

袁紹起家之時軍事實力並不強，成為討伐董卓的盟主、取得冀州都與他的威望名聲有關。

然而，正因為有了從黃巾起義開端的漢末這場翻天覆地的大變局，袁紹的這個冷子閑子在新一輪的洗牌中反而翻盤逆襲成了汝南袁氏中最有爆發力與影響力的一個棋子，遠遠超越了汝南袁氏重點栽培的袁術，而自以為在最安全的京城、與各種政治勢力關係都不錯的袁隗、袁基甚至被滅了門，這無疑是一個典型的『人算不如天算』的歷史的弔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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