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哪吒題外話，我命不由我
不止一位朋友跟我說《哪吒之魔童降世》很好看，問我有沒有看，期待我寫點什麼。我就去看了。看完，想寫點什麼，又發現比較困難。
困難在於，如果討論的故事本身不夠真實，那麼根據它發揮的道理，恐怕也不太能站得住腳。什麼叫故事本身夠真實？不是說虛構作品就不真實，非虛構作品就真實。拿《哪吒》舉例子，父親李靖願意用自己的命去換哪吒的命，這個就真實，因為世間有這樣的道理，頗有些父母願意捨命救孩子。而為此把一張符咒作為生日禮物系在他身上，這個細節就略不真實。
「略不真實」是說，父母如果真想這樣做，恐怕會用更保險的辦法——錦囊系在腰上，萬一不小心掉了怎麼辦？還有，符咒是怎麼發揮作用的呢？如果不用撕毀就有效力，那根本不用給哪吒，自己藏著就好。如果要貼身才能發揮作用——像路由器那樣，離遠信號就不好了（片子大概如此），那麼，給哪吒做個小夾衫，藏在夾衫里，也許更周全——直接給錦囊，明擺著他會打開嘛，這都不想想？真實的父母，要這樣做，會想得更細。
以前很多電視劇有「保大人保孩子」的問題：孕婦要生孩子了，遇到危險，只能救一個。實際上，這是假問題。現實中，如果孕婦出現危險，必須二選一，都是保大人，沒有說保孩子的。《哪吒》算是個升級版的「保大人保孩子」問題，不同的是，把母親換成了父親。
說「升級版」，是因為這個問題不是在出生時拋出的。現實中，固然有父母情願用自己的命換孩子一命的，但如果孩子很小，三歲以下，夫妻又都健康，還有生育能力，一般不會這麼選，夫妻也不願意對方這麼選——肯選擇要孩子不要大人的，你跟他結婚幹嘛？因此，這種情節的設定，雖然用力，卻造成了輕飄飄的效果。這就是「真中帶假」。不是說它完全假，裡面有真的，但因為摻雜著虛假，真實就被稀釋了，沖淡了，沒有太多力量了。
更沖淡的是敖丙。敖丙救了百姓之後，當李靖和百姓發現他是敖丙，立馬變臉了。現實中不太會這樣。除非敖丙以前殺過陳塘關百姓，和他們有血海深仇，電影又沒說。人們不會因為他是龍，就刻板地對他怒目而視，不顧他剛剛的善舉。現實里，兩家有點小過節，一家私下救了另一家命，另一家得知，多半要感激涕零。這才是真正的人情，有血有肉的。我本來很想聊聊成見，申公豹關於成見的一段議論很好，但引發「成見」的故事卻不怎麼站得住腳。
片子對佛教也有點誤解，好像佛教認為人的命運是生來註定的。「命定」正是佛教反對的。但佛教也不認為「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命確實不由天，但也不由我。如果我命由我，那可以皆大歡喜了。我命由因緣。什麼叫因緣？劇中哪吒的一次重要轉變，在於他得知父親李靖願意捨命救他，假如不知道，這種轉變可能就缺乏動力。這就是因緣。
這麼看，父親李靖對哪吒的許多教育，都還比不上讓哪吒知道他願意為兒子犧牲來得實在。既然那樣，早讓哪吒知道，哪吒早變成好人了。
這也是劇情讓我覺得不夠過癮的地方，或者說，輕率的地方。父母對子女的愛，傾注在子女身上的心血和教育，是遠比一個心念一個願望多得多的。陪伴與教誨是細水長流的，不是一次粉身碎骨就足夠。如果那樣，教育孩子就太簡單了：父親抹脖子死掉，死前告訴孩子一定要爭氣，要學好，就萬事大吉了。哪有那麼輕易的事呢。什麼是學好，是並不容易了解的，是要很多言傳身教的。
很難想像，對一個特別愛踢毽子的孩子，從來沒有陪他踢過毽子的父親，甘願為他獻出生命。感人的愛，有力量的愛，從來都不是簡單的一句「我願意為你死」，而是一點一滴的陪伴、關心，那些陪伴、關心日積月累，數不清，說不完、道不明……但它就是那麼真切。像千萬年的風沙蝕過戈壁，刻在你心裡。也許沒有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就是涓滴細流，匯聚成海，就像蹣跚爬上月台，去買個幾個橘子那麼簡單，就像天冷了嫌你穿得薄，你睡覺時為你扇蚊子……
其實，孩子長成什麼樣，有怎樣的脾氣，蠻大程度上是受父母的基因和性格所影響。尤其是在他還沒有接觸外面的世界時，他的氣質基本上就是父母的氣質。
李靖夫婦的教育，可以說比較失敗——只有失敗的教育，才容易讓孩子輕易被別人拐跑帶偏。請家庭教師普通話說得不標準就算了，找個不酗酒的行嗎。在家裡吃不到糖的孩子，陌生人給他一塊糖，他就會跟人走。在家裡父母給他吃好吃的，教他明白事理，陌生人一卡車糖也騙不走他。踢毽子也是一樣。僅僅是願意陪他踢一次毽子的陌生人，就可以收攏他的心，可見父母給他的愛也太少了。很多小時候不曾得到父母足夠關愛的女生，長大了容易被渣男騙。也許渣男伎倆很拙劣，但她就是會信，每回都上當。只能說，是她父親的失職。如果女孩能從父母那裡得到足夠的關愛和教育，是不可能輕易被渣男的甜言蜜語拐跑的。片子里，哪吒就像這麼個女孩，而敖丙，未嘗不可以是渣男。幸運的是，敖丙不渣，如果他渣起來，是申公豹那種，哪吒就要吃大虧了。真實的世界中，哪吒在海邊很可能碰到的不是敖丙，而是申公豹。
敖丙在龍宮得到的鎧甲，恐怕也不是沒有代價。想像一下，所有的親戚朋友把身家性命託付給你，身家性命換來一筆巨款，你呢，攜帶這筆巨款跟著夜店見過一面的「朋友」跑到拉斯維加斯賭博去了——如果換個視角，哪吒和敖丙的友誼，就是這樣。你在夜店碰到一個人，覺得有眼緣，覺得愛他，哪怕只是第一次見，也愛他愛得發狂，但你不知道他的父母怎樣愛他。你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別人愛他。你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愛，和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其他人對他的愛、對他的期望，孰輕孰重。
我們總是只看見自己。
只看見自己，才會輕易說出「我命由我」。一個人不單是自己，一個人身上背負著很多期望，肩負著很多責任。若不然，生活何至於那麼艱辛。
天下蒼生，世間有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命豈能只由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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