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隋的滿洲詩篇

作者李隋東

我們——滿洲族的後裔

How could we read our souls and learn to be?

Edward Neil

我們何以讀解心靈，學會生存？

愛德華·耐爾—題記

我的同胞啊我的弟兄

你是否常常夢回白山黑水的故鄉

在赫圖阿拉殘敗的土垣間穿行

遙望天邊海東青寬闊的翅膀

在松花江邊飲盡一捧清澈的江水

抬頭尋找映紅先知薩滿的火光

在穆克敦故宮的蟠龍柱下彷徨

傾聽八色龍旗在長風中獵獵作響

而有時候

我們的心靈是一隻悲哀的小鳥

找不到合適的樹林作窠、鳴叫

時候

我們的理想是一隻迷失於天空的風箏

失去了土地的牽絆卻也失去了懷想

有時候

我們又是一隻迷航的孤舟

面前只有孕育著暴風驟雨的遠方

我們曾是一個家庭、一個部落、一個民族

努爾哈赤、多爾袞、玄燁、泓歷、載湉

還有無數勇猛的八旗健兒

在這片壯麗富饒的土地上

寫下滿洲歷史的鐵的詩章

我們尋找那個暗夜裡飛馳的騎士

飄颺在星光下的鬃毛，冷冽的鎧甲

那巴圖魯組成的大軍勢不可擋

而那些冰冷的智慧，四散的毀謗

我們的祖先馳過充滿原罪的的疆場

消逝的馬蹄如滾雷般退去

留給我們太多奢華的榮耀和祈望

如今只剩下我們的靈魂

像長白山漫天的大雪一樣

純凈而憂傷

我的同胞啊我的弟兄

我們來自同一個嘎柵

我們滿洲人的脊樑

背負過兇猛的熊虎豺狼

也背負過大中國的苦難和榮光

通古斯人滾燙的熱血在我們的軀體中澎湃

來吧，挽起我們強弓一樣的臂膀

匯聚我們的智慧、勇氣和力量

讓歡樂從此充溢

生生不息的滿洲後裔的面龐

讓我們一同走上康莊

滿洲故鄉

我願是有松脂香味的生機勃勃的夏天

在飛濺的溪流之中靜靜地蔓延

我願是肅穆而滿載夢想的冬日暖陽

在銀色的積雪之上匆匆飛翔

我願是松花江那溫柔流淌的源頭

匯聚長白天池中少女般純凈的水滴

我願是呼嘯在廣大松遼平原上的勁風

為後代保留神秘母語的母音和輔音

我願是赫圖阿拉簡樸宮殿前的石碑

用額爾德尼的文字不倦地思索

我願是一冊黃絹包裹的《尼山薩滿》

在昏暗的燭光下講述驚心動魄的神奇傳說

我願是夕陽下高高挺拔的白樺林

珍藏著神鵲們帶回的遙遠諸神的問候

我願是重巒疊嶂翠綠華美的醫巫閭山

永世守候山崖上那些久遠而寂寞的雕刻

我願是祖先杯中蒸騰著醇厚香味的黃米酒

敬給虎神、熊神、強悍的對手和朋友

我願是野性嘶吼著的血色戰馬

疾風般掠過之處就是帝國綿延的疆土

我願是大海中不停揮動胸鰭的馬哈魚

只有薩哈連江的粼粼波光才是我的方向

我願是君臨曠野的高傲的海東青

高亢地鳴叫著搏擊充滿憂鬱的褐色雲朵

我願是淘金者手指間流走的黑色泥沙

作為真正的寶藏留在肥沃的河床懷中

我願是山坳中沉沉的夜色

疼愛地呵護悠車上孩子們甜蜜的酡紅

我願是足踏烏拉手持硬弓的滿洲少年

在林莽中追逐阿布卡恩都里大神賜予的勇氣

我願是牝鹿一般優美的滿洲格格

在盤旋起伏的蟒式舞中成長為堅強的母親

我願是額娘衣襟前一滴晶瑩的淚水

穀粒一般飽滿冰雪一樣透徹

我願是那個踏碎黎明的疲憊的浪子

在日出時分接近我魂縈夢牽的滿洲故鄉！

北京的冥想

我是寬闊的街道

我是窄仄的衚衕

我是什剎海邊目睹過繁華似錦的柳樹

我是西山下呱噪了三千年的鐵鴉

皇輦和權貴的馬蹄在我身上留下長繭的傷口

我曾以玉泉山的溪水釀造醇酒

我還掩埋過玲瓏塔下的血色桃花

我擁抱著來自帝國不同行省的語言和習俗

我傾聽著失去嬰兒的母親在整夜的哭號

我呼吸人子的恐懼和慾望

我是在戰爭中啼哭出世的遺腹子

成長之後還會去製造戰爭

我是歡騰的十里長街上一株緘默的玉蘭

在孤獨中茁壯成長

我是狂飲後一事無成的嫖客

在痛哭中品嘗金元豢養的愛情

這城市中一切不和諧的聲音就是我

我耐心等待一個城市的出生、成長和死亡

於是，我與老舍在太平湖畔垂首唏噓

與魯迅銜著紙煙在阜成門內促膝長談

我曾給那些被拋棄的文人半塊糕餅

我也曾接過乞丐送上的半碗米湯

春天裡鐘樓的鐘聲在濕潤的空氣里傳播者皇家的威儀

而西方的狂風打磨著武者的長劍

嘶鳴的戰馬已經疾馳在黃土塬上

騰起的黃沙漫天不散於黑暗中向大城集結

刀刺幽藍的光芒把夜空刺傷

我聽到鋼鐵的憂傷在城市中生長

究竟哪一個薄霧浮動的早晨這座大城悄然矗立

奪目的陽光第一次穿過雲層照耀朝陽門上金色的門釘

秩序是如此偉大

而微妙的散漫也是曼妙無比

遠遠的渤海灣的濤聲在寧靜的月夜沖刷著京城人的夢鄉

給這座缺少水源的城市一點點溫潤的清想

今天我在城市的邊緣聽到失傳多年的子弟書

那些藝人口中的英雄在夢想中重溫夢想

詩意納蘭詞之鴛瓦已新霜

鴛瓦已新霜。欲寄寒衣轉自傷。見說征夫容易瘦，端相。夢裡回時仔細量。

支枕怯空房。且拭清砧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獨夜，凄涼。月到西南更斷腸。

－南鄉子.搗衣

這個夜晚縱然有夢

也會被尖銳的月光刺傷

夢中愛人消損的容顏

一直棲息在我心頭

最柔軟的地方

可是時光就這麼緩慢地

在枕邊彷徨而過

如同愛人漸遠的背影

在那個風雨如晦的下午

隱在灰色的戰袍後面

就不曾回來

告別的羯鼓還未響起的時候

神袛的雙手就已經做出了決絕的指引

生命如鴛鴦瓦上的薄霜般脆弱

更像這空房中充滿不安的凄涼

我在暗夜中不著痕迹的憂傷

展開孤單的羽翼

覆蓋你不斷延展的路途

月升月落都流轉著我的相思

不要讓那不可名狀的分離

夭折為永別的痛傷

而隨著青春歲月的蒸發

愛情已經純粹得如同一滴琥珀

讓我悄悄珍藏這一切

縱使昏黃歲月的空洞下

是廣大無邊的寂寥

縱使這離別後的殘月

只能讓我夜夜斷腸

詩意納蘭詞之又到綠楊曾折處

又到綠楊曾折處，不語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連天無意緒，雁聲遠向蕭關去。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明日客程還幾許，沾衣況是新寒雨。－蝶戀花

我昨夜的行程

從春天一下子就抵達了清秋

那匹叫做憂傷的汗血馬

飛馳過一路的凄涼

山高水長

我們的海誓山盟

在未及告別的古道上

已經去意徊偟

暗夜下倚鞍小寐

夢中一豆青燈下讀你的紅箋

卻永遠看不清你的相思

而窗外盛開著一樹落寞的海棠

冷冷地看

我在夢中哭泣

當天光喚醒遙遠的前方

我依然是躍馬揚鞭的旅人

沒有夢沒有今古

只有無盡的江山在腳下

也許前路只有驛站

可你叫我如何停住腳步？

詩意納蘭詞之明月多情應笑我

明月多情應笑我，笑我如今。辜負春心，獨自閑行獨自吟。

近來怕說當年事，結遍蘭襟。月淺燈深，夢裡雲歸何處尋？

－採桑子

春天

那麼短暫

如你憂鬱的歡顏

當年，春天在你額前開放

只是在我的心裡

你的腳步是雲一樣的行走

明月、藍襟還有愛情

轉瞬間湮沒無蹤

滿洲意像

黃昏在蒼白的風中蔓延

一個瘦小的孤兒

向一片白樺林舉手致意

渺小的人影

迎接聖人般的黑夜

雖然星星比金子還稀少

不接受悲哀或者歡呼

按照自己的方向生長

讓人群頭顱低垂沉默退後

薩滿鼓聲指引

透過叢林都無法看到的

需要重新辨認的山河大地

滿洲先知

你是高傲的游隼

你曾統治著大地和全部天空

你有著八色的翎羽

閃耀天下最令人眩暈的光芒

當人們仰望太陽

你是冰河上疾風般飛掠的身影

眾生遲鈍的目光

襯托你心中緘默的火焰

穿越平原上湧起的風暴

你用經歷過地獄的痛楚寫下

死亡是自由

愛情是自由

生命是自由

飛翔是自由

……

你這遙遠的遙遠的先知

你這阿布卡恩都里派遣的使者

你的羽翼已經如碎葉般飄零

你的背影拋棄預言躑躅而去

你

何時歸來？

那些

那些常常被別人誤解的美麗的憂傷

那些到達過無數驛站卻無法安頓的旅行

那些永遠不會被知曉的愛情

那些平淡如水卻撼人肺腑的高尚

那些被鞭韃的英雄

那些被凌遲的英雄

那些被栽贓的英雄

還有那些令人敬重的敵人

都到哪裡去了

這裡充斥著卑鄙小人的紀念碑

人們怯懦蠕動的嘴唇

不過是重複著那些耀眼的謊言如此骯髒

我見過因膽怯而不停哭泣的戰士

我見過憤怒中的女子舉剪自戧

我見過平靜大地下湧起的波浪

我見過堅硬的大海擊碎夢想者的胸膛

算啦，給我一匹快馬吧

讓我回家

那裡有幸福無所不在的故園

和月光下膚色銀白的新娘

我靈魂出竅的瞬間看到了遙遠城池中飄曳的樹影

和倚在粗糙樹榦上與別人縱情熱吻的

舊日戀人的幸福淚光

這是多麼甜蜜的景象

我的心開始充滿澎湃的柔情

我的眼睛因渴望而放射著光芒

因為

那些親人

那些仇人

那些情人

因為那些常常被人誤解的美麗的憂傷

後記

前些日子Wade安達鼓勵我多發表相關的文字，其實，這裡面的詩歌大部分在一些傳統媒體上發表過。不過我是個糊裡糊塗的人，除了前些日子在關老師提攜和推薦下發表在《滿族文學》的幾首拙作外，那些多年前發表過的東西，估計也找不到報刊雜誌的影蹤了。

而在網上流傳經年的一些小詩，不斷有謬誤或者冒認作者的現象，本想一笑置之。可是，畢竟紛紛擾擾流言漫天的網路世界中，還是需要儘力澄清一些事實的。於是，就不怕獻醜把這幾首關於滿洲情思的小詩整理一下放在這裡。供大家指正！

我一直認為愛家才能愛民族，愛民族才能愛國，愛國才能有胸懷天下的理想。從與老滿網諸友第一次聚會至今大概快20年了，那時有種回家的感覺，第二天不過一、兩個小時就定稿了《我們-滿洲族的後裔》，情之所至也。如今風風雨雨這些年，雖然很多朋友聚散來往，甚至多有是是非非。已經不想摻合亂七八糟的事情了。但是，我們的一顆心沒有變。雖然歲月的磨礪很多事情已經看得淡然了，筆頭也是失去了鋒芒乃至乾澀。而自己的根，自己的血液里固有的那些東西，還是小心翼翼地維護著。

理智與激情從來不是矛盾的，愚蠢與邪惡有時候到是結伴同行。我們，面臨選擇！我們，不能愧對祖先和子孫。

老隋 2019年立秋之前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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