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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想出這種故事的作者,很可怕

作者 |陳少遠,曾在媒體從業,現為撰稿人

攝影師 |朱朝暉

《枕頭人》是關於寫作如何發生的故事。或者說,指向一個元問題。

早幾年時,應該看過殘的電子版劇本,不明其義。馬丁.麥克唐納的電影也看過,《在布魯日》和《七個神經病》,個人認為是那種奇特巧思的故事和結構,並不通往更深的藝術造詣(《三塊廣告牌》會更好),以致差點因為成見,錯過了這部這麼好的作品,無怪它在北京的劇界一直口碑稱佳。

記得去北大旁聽戴錦華老師課時,她說過一句話,大意是對藝術電影的欣賞,有兩種途徑,一種是藝術性上的審美(某部作品的高水準基於一定的共識),一種是觀者從私人情感上喜歡它,因為某種共通的情緒、情感或情境。

看《枕頭人》,以上兩種都在發生。

在結構上,它大故事疊小故事,又交相對照,很機巧,怎麼形容呢,像張蛛網,幾根線繫於一處,萬火歸一——這個「一」是劇中的天才作家寫的小的那個《枕頭人》的故事——

枕頭人全身都由枕頭組成,枕頭腦袋,枕頭四肢,連牙齒也是小小的一粒一粒的枕頭。它的嘴巴被縫成了大的弧度,看起來永遠都在笑。但它乾的卻是世上最悲傷的工作——

它要勸一些孩子在童年時候就去死。

這些孩子的生命要遭遇巨大的苦難。比如,一個快活的小姑娘,她媽媽不在家時,一個男人推開了她的房間門。黑暗從此降臨。

如果這些孩子長大後會用煤氣灶,用手槍,用湖水結束自己的生命,那麼在他們尚未經歷險惡還葆有天真時,讓他們藉助肥皂藉助蘋果核離開人世,是不是更仁慈?

枕頭人乾的是這樣的工作。某種意義上的儈子手,手沾鮮血,卻代表某種善良和正直。

枕頭人只能自己消化這種悲傷,他回到木屋,哭泣,留下一灘又一灘淚漬。一天,枕頭人實在累了,他不想再這樣活了。他走到湖邊,在一顆樹下,遇到了一個枕頭孩。那是他的童年。他告訴枕頭孩,枕頭孩長大後要干如此悲傷的活計。枕頭孩聽明白了,他選擇去死。隨後,枕頭人點燃了枕頭孩。

能想出這樣的元故事的作者,很可怕。但這個內核故事外層還有更精彩的故事——小的《枕頭人》的故事是由一個天才作家寫的,他在一個屠宰場工作,有一個弱智的哥哥。作家寫了四百多部小說,其中大多數都像《枕頭人》一樣陰暗,都有小孩被虐殺的情節。作家生活的小城發生了兩起命案,手法和作家的兩篇小說類似。作家和他的哥哥被警察逮捕拷問。

外層的故事是這樣的主線。在談論案情時,作家所寫的相關小說一部部被打開。

本來作家疑心警察是設了局冤枉他們的。但在牢房裡,哥哥告訴他,命案是他犯的,因為他看了作家的所有小說,希望像「枕頭人」一樣去「幫助」孩子們。

作家被擊碎了。這裡要講一下馬丁.麥克唐納為作家設計的身世,他的父母希望他成為天才作家,從小訓練他寫作,途徑是讓他聆聽「苦難」——小作家的隔壁房間經常傳來凄厲的哭喊。那是他的哥哥,他的父母通過折磨他的哥哥幫助他生產寫作的靈感(當然,這個小故事的設定又是高度抽象的)。作家長成後,發現了這個秘密,他用枕頭殺死了他的父母,帶著他的哥哥生活。

作家以此為經驗素材,創作了一篇《作家和作家的兄弟》——在這個虛的故事裡,作家在成名後重返童年的木屋,發現了哥哥的骸骨,而骸骨手握一張紙,紙上的故事比作家寫的所有故事都好。作家嫉妒,燒了那張紙。

再回到主線故事,在這裡,作家的弱智哥哥告訴作家,他讀了這篇《作家和作家的兄弟》,他不喜歡。

也許是出於用枕頭殺死父母的同樣的道德感,作家哭著用枕頭悶死了哥哥。隨後,他向警察供認——他殺了父母、哥哥和孩子們。為什麼要把沒殺的也攬下?因為警察威脅他,要燒掉他的小說。

小說是天才作家最看重的——這個和他的整個人生以一種病態的方式糾葛的東西。只要小說留世,什麼都可以失去,包括他的生命。

破綻自然暴露。在這個過程中,作家發現了某種真相,他的哥哥也許是為了他殺(或者沒殺)那些孩子——一切都是為了幫助他寫出他滿意的「世界上最好的」那個故事。哥哥並不傻,他懂弟弟最真實的焦渴。

作家被警察斃了。死前,他腦中構思了一個故事——枕頭人來到小木屋,那裡坐著他的哥哥,還是童年沒遭遇父母虐待還很開心的時候。枕頭人告訴了他將要遭遇的厄難。哥哥想了想,問「那我如果現在就死了,我弟弟是不是就寫不出那些小說了?」

他選擇了自己作為靈感供體的人生,他選擇了成為「苦難」。

想起陀翁有一句話「我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難」。這一定程度上解釋了我為什麼覺得麥克唐納的這部作品這麼好。它用這樣機巧的故事,解釋了寫作/藝術創作的發生。還有,它的被接受/審美——人為什麼會愛一個故事,繼而愛上生蛋的那隻雞(作家),因為共通的悲歡,因為某種共情,觸動,甚至靈魂深處的震顫——主線故事裡主要以作家和審訊他的兩個警察間的情節承載。

我覺得整個故事裡最動人的,是弱智哥哥的選擇,以及作家臨死前設想的哥哥和枕頭人的對話。我再次領受了那種震動,類似讀《卡拉馬佐夫兄弟》里的那句話的震動——「我們首先將是善良的,然後是正直的,最後,我們將彼此永不相忘」——一種宗教式的純凈。

「善良」——可能是我在情感上喜歡這部作品的原因之一。這半個月,有許多場深聊,也許是因為相似的精神困境,見過的沒見過的朋友,相約面對面,聊道路的選擇,以及人生的走向。有兩場聊的最深的,一場發生在昨晚的夜雨三里屯。竟發生了互為心理諮詢的效果。掏空,傾訴,坦誠恐懼和慾望。聊到了「善良」,還有寫作的路徑。

我說,我一直很喜歡赫拉巴爾,倒不是技巧上的,而更像一種價值觀上的傾向。

對方也表達了類似的省思,比起高蹈的闊談和務虛(那種年輕時候用華麗的眩暈的快樂吸引你的),走到土地里走到煙火中去親身感受「平實」,更容易讓人抓住什麼。

《枕頭人》劇尾打出了一段話——「這位冷血的警察,出於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沒有將那些小說稿付之一炬,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進了卡圖蘭的檔案,貼上封條,以便將它們封存到五十年後。這一變故攪亂了作者原本時尚的悲涼結尾,但不管怎樣……不管怎樣……它多少保存了這一事件的精神本質」

「精神本質」是什麼?我還沒想明白,也許是「生活的真相」「即將到來的日子」(《約翰.克利斯朵夫》)的那個本質。

我們來設想一下,如果是枕頭人來找作家,告訴他,他也將遭遇苦痛,要弒父弒母弒兄,他還會選擇這種為寫作背負的十字架嗎?

從一種上帝視角來回答——當然會。

但《枕頭人》是有bug的,因為做出去死的選擇的是孩子們。遞給沒有智識和經驗的孩子自殺的權利,多少不令人信服。看完劇的周六夜路,劇友說,這個故事讓她想起特德﹒姜的《我一生的故事》,那個故事裡,人也在預知了不幸、失去和苦難後,面臨一種「要不要經歷」的選擇。但後者的抉擇者是成人。

「本質」也可能指向一種對「真實」的接受。在情感上很喜歡《枕頭人》,還因為它坦誠了作家的野心和慾望。那種焦渴,那種對自己的不滿,和那種求而不得,寫作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經歷。

它可能如惡獸,困扼住你,但你會選擇不去經歷因為寫作而生的波瀾和跌宕嗎?答案估計多是「不」。

困境是相似的,悲歡是共通的,可貴的還是——「善良」「正直」「不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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