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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靜 最最遙遠的路

01

十年前,陳虻找我的時候,原話是說,我們要給白岩松找一個女搭檔。

我當時還沒想換工作,陳虻說你來我們年會玩玩吧,也見見大家。

那年年會是白岩松主持的,像他書里寫的,「以惡搞和折磨領導」為主題,我跟台長分一組,白問「1919年五四運動發生在什麼季節?」 台長按鈕搶答「冬季」------大概他腦子閃現的都是系圍巾的男女群雕。於是被大笑著羞辱一番,最後好像錢包也被搶掉了,一撒,天空中都是現金。

我當時覺得,這個地方有點意思。

晚上有同事打電話來,聲音低沉「岩松要跟你談談」 我一去,一屋子男同志,搞得跟面試一樣。後來我才知道,其實是因為岩松這個人什麼都彪悍,就是不習慣跟女生單獨講話。

一晚上他就問了我兩個問題,問「你喜歡誰的音樂?」 我好像說的是平克弗洛依德。他問「華人的呢?」 「羅大佑」 就這兩個,他沒再問什麼問題,只說了一句「這是條很長的路,你要作好長跑的準備」。

02

我剛到連線,沒有任何新聞經驗,日子不好過。

現在想起來,他當時是製片人,壓力比誰都大,也不能對我拔苗助長,別人笑我的時候,他心裡估計比誰都難受。

有次我穿裙子到辦公室,他叫我過去,說「回去把衣服換了」 當時我不理解他,後來明白他是怕我柔弱,怕我不能在這個腥烈的戰場上生存。

有一陣子我連結尾評論都不會寫了,怎麼寫都通不過,領導等著審,我瞪著眼坐在桌前,他進來遞給我一張紙,是他替我寫的串場詞。我慚愧又感動,一直留著那張紙。

他一直不安慰我,只有一次深夜,看我還坐在辦公室剪片子,進來對我說了一句,「人們號稱最幸福的歲月其實往往是最痛苦的,只不過回憶起來非常美好」。

03

後來我去了調查,跟他見面很少,幾年中評論部分分合合,不過很多離開的人鑰匙串上,都是掛著新聞評論部的小方銅牌,磨得精光錚亮。

2008年會是我主持的,那個年會只剩下一個簡單流程了,輪到岩松上台發言,他就說了幾句話,其中一句是「我們忠誠的是新聞,不是任何領導」 底下坐的都是領導,悄然無聲。

04

這幾年,他做時評,天天在新聞的風口浪尖上。

有人說,說這些幹嘛,就算沒有風險,有什麼意義。

他在書里寫到他的節目《新聞1十1》,「多簡單的名字,1十1=2,誰都知道,但環境稍有改變,僅僅是有利可圖,就會在一瞬間,讓相當多的人臉不紅心不跳地脫口而出1十1=3.」 所以他說的捍衛常識,其實是要用千斤之力來扭住的。

他在書里說到喜歡曾國藩,沒細說,我大概理解一點,因為想要有所建設的人,多半是像蔡元培說的鍋里的小魚,兩邊煎,哪方都不討好,保守派覺得你冒進,激進派覺得你迂腐。唯有苦苦支撐。

我沒聽他沮喪抱怨過,我遇到事的時候,他也不安慰,就在南院的傳達室里放一個袋子,讓人留給我,裡面裝著書,還有十幾本雜誌,都是藝術方面的。我理解他的意思,他希望什麼都不要影響到生命的豐美。

岩松媽媽七十多歲了,我有次見她,老人家看我一會兒,說,老看你節目,別讓你媽擔心。然後說,「我天天看電視,也替岩松揪著心。」

這話我聽了心裡挺難受,所以有時候也想勸勸他。他就一句話,「有人在前頭,你們也好走些」。

05

他這本新書出版,託人轉我一本,上面寫「柴靜:這一站,幸福」。

我翻開扉頁,上面印著倉央嘉措的詩「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這佛光閃閃的高原,三步兩步便是天堂,卻仍有那麼多人,因心事過重,而走不動」。

身為同事,看這書時最觸動我的,是他滿腔沒有說出的話。

他曾經以年青人的狂狷,寫過《渴望年老》,今天他四十二歲,鬢角灰白,人生的重負真實地壓在肩上。我們不多交談,只每年秋天,新鮮的內蒙羊肉來了,他就叫上八九個老男人,在他家聚一次。有次喝了點兒酒,看台灣民歌三十年的演唱會。他喜歡胡德夫,一架鋼琴,唱《匆匆》, 「初看春花紅,轉眼已成冬,匆匆,匆匆,一年容易又到頭,韶光逝去無影蹤……匆匆,匆匆,莫等到了盡頭,枉嘆此行成空……」 他喃喃自語「我恨不能給他跪下」。我回頭看到他淚光閃閃。

這是一條最遙遠的路,以他的資歷聲望,本可以選擇更容易的方向,但他沒有後退,也沒有拐彎,只是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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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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