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了那位給5000個女生打分的藝術家,還彼此 「物化」 了一下
蔡菜
早在2013年,尤倫斯藝術中心展出了一件名為《校花》(Uglier and Uglier)的影像作品:藝術家宋拓用錄像機錄下了全校近5000名女生,並按個人的審美喜好,將女生們從美到丑進行排序。影像從第一名放到最後一名,播完要花費八個多小時,一天只能播放一遍。
從美術館開門,最早的一批觀眾得以看到校花們,但很快屏幕被相差無幾的平庸佔據了,隨著夜幕降臨,布展空間內充斥著自卑和壓抑的氣氛,那是 「一片人間地獄的景象」。
有了 「藝術」 的加持,觀眾在不太理解藝術家們的胡逼行為之前,往往先給予寬容。即使如此,給5000個素人女孩排名的《校花》,沒有血肉橫飛也沒挑戰禁忌,只是在每個女孩的影像下面加了一行慘白的數字,激怒觀眾的效果時隔6年仍然愈久彌新。
《校花》,宋拓,單頻錄像,425』12』』,2013,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現在宋拓不搞藝術了,想掙錢了,7月中旬的一個傍晚,我在深圳福田區的一家商場里見到了不再是藝術家的宋拓。
「可能是因為我太變態了吧,所以一個都不想放過。」 對自己堅持拍下近5000個女孩的毅力之舉,前藝術家宋拓這麼評價。
「那你看我在5000個女孩里能排第幾?」 我很快問出了我最關心的問題 —— 雖然宋拓在其他方面好像並不怎麼讓人信得過,但我還是相信他的審美。
「那你要把照片放在文章里,要不我就白排了。」 宋拓跟我討價還價。
「行啊。」
「還要放在你前後兩個人中間。」 宋拓更來勁了。
「行吧。」
他嚴肅起來,飛快、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低下了頭,口中念念有詞、不知所云,手上兩個大拇指交疊在一起,像某種打點計數的科學儀器一樣微微顫動。
一點都不誇張,宋拓調用了那個5000個樣本的資料庫,這一定是一次龐大的運算。
「277。」 大約2分鐘後,宋拓對我說出了答案。
宋拓特意給我翻出來當年的276、277、278,謝謝宋拓。
這個問題後,採訪可以正式開始了。
VICE:怎麼想到要把一個學校的女生都拍下來?
宋拓:就是博愛,就是都過一遍。我覺得無視她們也不太好,我們總覺得生活里沒有那麼多醜女,這就是一種無視。排前面那種是挺美好的,但真的排起來,就發現可入眼的就是鳳毛麟角。用數據說話嘛。
按你這麼說,把丑的拍下來,還是一種關懷啦?
也有可能,但我本意並不想關懷她,做這個作品更多是為了好玩。全校人都在變,從美女變變變變成 「豬扒」,就是廣東話里 「恐龍」 的意思,這個過程很有趣,有一種運動中的造型感在裡面,很生動。
宋拓很痴迷於變化,並擅長用大量鋪陳文本資料的方式去漸漸顯露、捕捉這種變化。在宋拓的畢業論文《妖精化成人的臉部體現》中,宋拓研究了神話中從動物變成人的妖精,他們的臉是如何在變化的過程中繼承動物的面部肖像特徵的。為了研究狐和狐媚妖精的關係,宋拓觀看了大量上圖類型的影片和史料。這跟拍下5000女生有點異曲同工,想來宋拓應該是一種毅力型的藝術家。圖片截自宋拓論文《妖精化成人的臉部體現》。
那麼多人,怎麼排名的?
這還挺複雜的。我拿了一筆展覽經費,花錢請了3個助手。先分了三個大文件夾:美、中、丑。拍了就往這裡面扔。三個大文件夾滿了以後,再分美美、美中、美醜,中美、中中、中丑,丑美、丑中、醜醜,然后里面再細分……
這過程特別花時間。大的分類我讓三個助手來分,一個助手只負責美的,他很幸福,丑的那個也不錯,因為他有點惡趣味,對這種有興趣,負責中的那個才是最慘的。
開始我們的文件夾名都是什麼 「美美」、「美醜」 這種,後來又有 「可原諒的丑」 和 「不可原諒的丑」,「不可原諒的丑」 里又分 「絕對不可原諒」 和 「勉強還是可以原諒的」。名字越來越長,越來越有文學性,有的跟詩一樣。
宋拓的部分分類文件夾
你們怎麼拍的,被拍的人都願意嗎?
就是像 fashion 街拍那樣,沒廢話,直接拍。
而且我們拍的是視頻,就是軸距從正面拍到背後的那種單屏錄像。其實被拍的人都能察覺到,我當時都請的女孩子去拍,女孩子拍起來顯得不那麼變態。
剪輯版的《校花》裡面怎麼沒有第一第二名,也沒有倒數的幾名?
故意的。最美的不會放進去的,就珍藏,留給自己看。而且在現場能看到第一名的,也只有我和負責開機關機的工作人員。
一般展覽上的視頻都是重複播放的,我當時就想,如果有一個錄像從早上到閉館只放一遍該多好。這個視頻我剪完剛好八個小時,除非有個人是變態或者鐵粉,為了這個作品在美術館門口守著開門才能看完,一般人去看的時候就已經放到一百多名了。
到最後面的就是太嚇人了。其實也是正常人,不是沒胳膊沒耳朵或者只有一隻眼睛的那種,但就是特別丑,別人看來會不適應。很少有人會發現一個學校里能有50個這麼丑的,就只有在我的藝術裡面出現了。
怎麼保證排名的客觀?
只能保證在當時那幾個月裡面是客觀的,後來展覽時看著都覺得很丟臉,本來應該排在兩千開外的,當時排在了五百名。
半年以後品味都變了,我當時很喜歡某一種類型的女孩子,就把這種類型的通通放在前面了,後來我就覺得這類型的有點沒勁了。
想過自己為什麼就有權力去給5000個女孩子打分嗎?
我沒權力,我只是做一個作品而已,這個作品又不是真東西。我排的第3500名如果覺得自己是第1名也無所謂,你開心就好。
任何人都可以反對我的排名,只有那種高壓式的、沒有反對的餘地的才叫權力。
任何人都可以反對,但要怎麼反對?你有更大的話語權,有被展覽的機會、有觀眾、有經費,這也是一種權力。
對啊,那我怎麼辦呢。
可是我覺得我還有把真相說出來的權利。我覺得說真話是特別驕傲的事情,真的。
宋拓對排名進行細分調整,在 「靚」 的分類下面,划出了 「水」 一個區間。按宋拓的話說,「水,就是水貨,就是假冒偽劣,就是看起來是好看的,但其實是 A 貨」,但具體的標準,「意涵極為豐富,只能感悟!」
你覺得你傷害到那些長得丑的人了嗎?
傷害了,但她在我眼裡就是那樣的,我要相信自己,絕不妥協,在自己的眼睛裡絕不妥協。
如果有一個男版的榜單,你覺得你能排多少?
我從來不想這些,我不照鏡子,沒那麼自戀。
你怎麼看 「物化女性」 這件事?
物化女性沒關係,人人都有物的一面,每個人都在物化別人,不論男女。關鍵是,你要很公正地物化彼此,就像我給你排在第277名,我想了那麼久,不是那麼容易的。精確、負責任的物化,是有門檻的。
我掏心掏肺地物化你,這也是一種尊重。我不會隨便說你排第一,那才是對你的不尊重,那是巧言令色。而最後一名,我把她們放在對的位置上,這就是尊重她,特別特別尊重。
你之前說自己是女權主義者?怎麼就是了?
是的,我自封的。就我覺得女性應該是要有權力的,就 「女權」 這兩個字本身,我覺得肯定是酷的。而且女權運動把一些壞人揭發出來了,真的挺好的。
但我覺得很傻逼的是,女權之間分得特別細,還互相內鬥。本來人沒有什麼不同,加入了生理性別之後,就分成兩種了,然後她們又加上了別的分類標準,搞得更加複雜,正確的地方變得越來越狹窄。於是,為了 「正確」,她們就只能做一些看起來更加正確的決定,反而被限制住了。其實不用搞得這麼複雜,只要有一個觀點就好了。
如果讓你說,那麼這個觀點是什麼呢?
女人擁有權力。就這六個字吧。
你自稱女權主義者,為女性群體做了什麼呢?
反正我承認,我只能站在男性的角度去看,我不可能變成女人。在女性問題上,我不可能有那種敏感度,女性更在意哪些問題呢?我 get 不到。女性天生的敏感度,是一種類似天才一樣的東西,就算我做了變性手術也達不到那種境界。我也很懷疑那種假裝很懂女人的男人。
我覺得,人和人之間沒那麼多理解,更多是自己要爭取權利,讓另一個性別心悅誠服地妥協和接受。
你的意思是女的要爭取權利,讓男的心悅誠服地接受和妥協?
對,女權只能女性去爭取,男的不可能感同身受,只能配合一下。配合一下得了。
《一個不如一個》,宋拓,2013
在《校花》展出後的次年,宋拓又策划了一場名為《一個不如一個》的藝術實踐。《一個不如一個》是現場 live 版的《校花》,宋拓在後台按從美到丑,現場指定了44名女志願者的走秀順序。按宋拓此前接受採訪時的話說,《一個不如一個》比《校花》,「更肉感」、「更形而下」。
宋拓沒有什麼想在正當性上與人爭鋒的願望,藝術家也不必承擔宣揚社會公序良俗的使命,所以在被追問他與被拍女生權力不等時,他也只能皺著眉想想,再無可奈何地吐出一句:「是喔,但那怎麼辦呢?」
給女生排名,是宋拓 「直覺中第一想做的事」,動機是因為 「好玩」。他沒對作品進行太多闡釋,但僅憑嗅覺就能感受到,女性的容貌是一種敏感而又極具張力的物理性素材,它本身就是一切根源處不平等的絕妙比喻,是任何 「正確」 和虛偽都無法矯飾的最觸底的殘酷真相。
他覺得自己有把 「真相」 說出來的權利。的確是的。那他是不是在利用自己和被拍女孩權力不等呢?也是的。這麼說,《校花》倒可以被看作一個關於權利和權力的藝術項目,我們觀看到的展覽想表達前者,而讓我們得以觀看到這種表達的無形之力恰恰是後者。
這種觀看給人們帶來的不同體驗也就可以解釋了:有人享受,有人不適,有人覺得真牛逼,有人覺得真無聊,有人感受到殘酷、深刻和好玩,也有人無法遏制地升騰起憤怒和不屑 —— 一方面,這兩種反應相互佐證,成為藝術帶給人複雜觀感的一體兩面,而另一方面,宋拓自以為的 「表達權利」,卻變成了一種主導整個事件、甚至可以罔顧當事人知情權的 「權力」,這也讓宋拓對 「政治正確」 權力的嘲諷失去了一些正當性和力量。
而同時,宋拓肉感、野蠻、又極其落地的策劃無法繞開性別間的權力關係。對於男性來說,「女性的面容」 是自然的 「客體」,一個習慣打量女人的人能瞬間領悟到這排名中 「殘酷真相」 的意思,而一個身處其中,厭惡被打量的女人則可能只會感到被物化的羞辱。看客本就處於一個權力場域的不同位置,看到的世界當然不一樣,就像宋拓所說,他看不到女人的角度。
不過女人的角度也並非單數,或只有反對 「物化」 一種。
在宋拓看來,「被物化」 是不可避免的。各種 「物化」 的標準像錨點一樣固定住人類認知的坐標,形容詞一旦存在,人就擺脫不了變成被形容的 「客體」 和 「物體」 的命運。我挺同意的,沒 「物化」 哪來的性慾?愛情的目標是人,而情慾的目標是身體,身體就是物。
這麼說 「物化」 與 「男性凝視」 的對抗或許本來就是個悖論。多元不在於絕對避免物化,而在於創造更多樣和寬容的 「物化」 標準;平等也不在於徹底消滅男性凝視,而在於女性也擁有凝視男性的慾望和機制(粉圈文化就是女性凝視的產物,只是是女性凝視出口太少的產物)。
外形本來就是一種資源,人的社會性是建立在一種將自己作為商品進行流通和交換的過程中的,宋拓說出了這個殘酷真相。不過呢,女性的外貌往往被視為表達此類題材的最恰當和刺激的素材,這也是個殘酷真相。我被 「物化」 成277還挺高興,但若我是4277,我有點不願想像。
宋拓的作品似乎是對一切虛偽的 「正確」 的取笑,也是對某種困境的重現和玩味。我覺得他的取笑本身也挺值得玩味。他肯定不介意我這麼說 —— 藝術家不必 「正確」,但肯定願意引人思考。
一番交心之後,宋拓有預謀地話鋒一轉,跟我聊起了時尚。我這才想起來,已經不再是藝術家的宋拓之所以勉為其難地跟我聊了半天藝術,原意還是為了賣衣服。
「我覺得你挺招人討厭的,要不,我在文章的最後寫一句,這人還賣衣服,想罵他的人就去買吧!」
「這個蠻好的,」 宋拓流露出欣賞的神色,「這個創意不留痕迹,對,想罵我的人就買我的衣服,這個 slogan 很好,我要用你這個。」
「你偷我 idea。」
「我給你打錢。」 宋拓突然認真了起來。
宋拓要打車去火車站,然後坐高鐵返回深圳。走之前,我跟宋拓傾訴我短暫記者生涯中遇到的最大的困境:「我其實不太會寫採訪,總是把人寫得很噁心。」
「你可以把我寫的很噁心,沒事。」 宋拓說,「人都挺噁心的。」
幾個星期後,宋拓還發來微信囑咐,
「但不能是假噁心,一定要是真心地噁心我才行。」
讀完微信,看看自己的稿子,我擔心還是差點意思。所以我最後決定加碼,請同事來拙劣地模仿宋拓的項目,給他打分。需要說明的是,因為宋拓的資料庫太宏大,我們只採用量性指數顯得太過單薄,只好附加質性數據(即評語)來補充。打分依據的照片和結果如下所示:
《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低分,宋拓有5.4分》,VICE,2019
大家能互相物化,真~不~錯~!
按我們採訪時聊的,本應給他放個他創立潮牌的二維碼,但主編說沒給錢憑什麼給他打廣告,所以沒有二維碼,但你可以點這裡了解宋拓的潮牌。
// 編輯:Alexw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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