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18年度詩歌獎得主 | 阿信《驚喜記》
詩人阿信來自青藏高原東部邊緣的一座小城
那裡的生活節奏單調而緩慢
這樣的生活環境,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
也許會是一種困境與局限
但對於詩人來說,卻是一種命運的恩賜
阿信詩歌當中那種安靜的特質
或許就來源於此
阿信的寫作不僅面向自己的內心
在詩中安妥靈魂,也面向未知的外部世界
詩歌所觸及的一個人、一座寺廟、一朵花
甚或一隻甲殼蟲,都透著神秘和原初的味道
他在平凡的日常生活狀態當中
做著溝通平凡與神性的嚴肅的嘗試
今年三月,中國作協《詩刊》2018年度「陳子昂詩歌獎」在四川遂寧揭曉,其中,最受關注的10萬元大獎「陳子昂年度詩人獎」桂冠,由甘肅詩人阿信摘得。評委會對阿信的頒獎詞是:
「阿信的組詩《雨》開闊大氣,質地醇厚,氣息渾融,有綿延之力,中正里兼有創新,具有濃厚的甘南地域特色,無論是黑陶罐、卸甲寺、荒甸,還是帖木爾的撒馬罕、美仁大草原,字裡行間都見使詩歌獲得長久生命力的根的存在,顯示出甘南自然本身與人性的光輝。」
▼阿信的最新詩集《驚喜記》已經面世
驚喜記 阿信著
「
阿信長期生活在甘南草原深處的一個小鎮上,他的詩歌有藏文化影響下的獨特的時空觀念,他能從草地上安靜吃草的一匹馬、一隻羊身上感知一個由生靈和眾神共在的草地世界。但這似乎還不是阿信詩歌的全部。他所在的甘南歷史上是內地通往藏區的門戶,是茶馬互市的重鎮,因此他的相當一部分詩帶有某種歷史氛圍,融入了多元文化的生活氣息。在阿信的這些詩篇中我們能感受到青藏生命氛圍、草原生活方式、與一顆敏感的現代詩心之間的相互激蕩。因而他的這些詩篇有助於我們去重新定位人與自然、與世界之間那些最富有詩意的契合點。
——羅振亞
」
「
在這個愈來愈嘈雜和紛亂的世界上,阿信的詩為我們保留了一片能夠提高心智水準的抒情空間,他的語言彷彿甘南草原上清澈的河流,受到一種「神秘的自然宗教的驅使」,其中混響著「青稞的密語」、風中經幡的聲音和一個黃金時代似的靜謐。阿信的詩如同他生活其中的甘南草原,簡潔、瑰麗、廣闊、深邃,彷彿詩人「沉浸其中的一冊典籍」,它「存儲光芒」並讓治癒性的「寂靜敞開」。閱讀乃至想起阿信的詩,就會喚醒人心中「一種遙遠而親切的感動」,喚醒久違的對自然宇宙的謙遜和敬畏之情。通過他優美雋永的詩篇,讚歎、頌禱和生命的奧義仍然屬於我們每一個人。
——耿占春
」
驚喜記
喜鵲落在梨樹枝頭。
被一次次霜降浸染得幾近透明、金黃的
梨樹,它的每一片葉子,都可以在其上
刻寫《楞伽阿跋多羅寶經》。
三棵晨光中的梨樹。即使它的葉片上
還沒有刻寫下任何文字,我也願意
在記憶中收藏它們。何況
五隻長尾喜鵲正落在梨樹枝頭。
五個方向,五個時辰,還是
從父母身邊逃走,嘗試過整日整夜戶外生活的
五個孩子?雖然我無法成為其中的一個
體驗著幸福,但我看見了它們。
喜鵲會一一飛走。梨樹的葉片
會因為它們的飛離,震顫不已。梨樹,當它
金色的葉片在晨光中重歸寧靜,誰會相信
五隻長尾喜鵲曾在那裡留駐?
2018年
在大海邊
日落之前,
我一直坐在礁石之上。
墨綠的海水一波波湧起,撲向沙灘、岸礁,
一刻也不曾停息。
椰風和潮汐的聲音,棲滿雙耳。
想起雪落高原風過
松林馬匹奔向
荒涼山岡……我閉上了眼睛,
那曾經歷的生,不乏奇蹟,但遠未至
壯闊;必將到來的,充滿神秘
卻也不會令我產生恐懼、驚怖。
日落之際的大海,
突然之間,變得瑰麗無匹。
隨後到來的暮色,又會深深地
掩埋好這一切。
我於此際起身,離開。我的內心
有一種難得的寧靜。
2017年
西 北
在我們西北,有帝師、長老、魔法大仙、種桃子的人。
有一天,他們也要老去。鬍子越長越長,天塌下來,他們也顧不上。
在我們西北,認識一個人。某某,或某某,有名有姓,
有據可考:他來自大槐樹下,與你的祖上,三代姻親。
在我們西北,雪片大如席,人情大如天。一聲老鄉,盤腿上炕。
八百里秦川,比不上董志塬一個邊邊。
在我們西北,天下之大,一座羊圈。
十八路諸侯,六十四煙塵,一袋旱煙,半晌罐罐茶而已。
在我們西北,太陽不叫太陽,叫日頭;夸父不叫夸父,叫瓜娃子。
山寨叫堡子,皇帝叫爺;再大的蔥,沒栽過也見過。
在我們西北,不扯虎皮作大旗。有一是一,有二是二。
老子青牛過函谷、涉流沙;孔子沒來過,確確實實,愛誰誰?
在我們西北,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兩個詩人:一個王維,一個李白。
在我們西北,一條路,絲綢之路;一條河,就是黃河。
一座羊圈,那是敦煌,愛信不信。
在我們西北,祖國叫家國,先家而後國,保家而衛國。
黃河是母,秦嶺為父,赳赳老秦,一息尚存。
在我們西北,血是熱的,火是燙的,心是疼的。
冷的冰的是三九天,是說話不算,是喝酒不幹。
在我們西北,五穀釀的叫酒,頭割下來碗大的疤。
血和雪,聲母韻母,分不大清。情和義,朝代更迭,換血買鹽。
在我們西北,兩個姐妹:生下漢唐、吐蕃、大夏、匈奴和柔然。
三個兄弟:一個叫賀蘭,一個叫祁連,一個叫天山。
2015年
談 話
在瑪曲活著的那些人中間
我認識其中的一個。他經常睡不著覺
半夜爬起,看河水洗白岸邊的石頭
有一次,露水閃爍。
我和他坐在草地中間。他告訴我
一些奇異的事情。
他說:在我的身體里住著另一個人。
我只是他的役夫和走卒。我經常替他
做一些看上去頗為荒唐的事情。比如:
去岩石縫隙察看一條風乾多年的蛇;在花朵中
辨認可使孕婦嘔吐不止的藥草;用羊皮紙
書寫一些「年哦」體詩歌;不定時訪問附近的
幾所寺院。等等。
我在上班時經常神思恍惚,夢及古代
和一隻金色大鳥……
這個與我在草地上進行談話的人
是我的學生。幾年不見,
我感到有些恍惚,甚至懷疑那次談話是否真實。
就像我常常懷疑:這個人
是不是真的存在,真的還生活在
瑪曲的人群之中,而不是在我自己的體內?
2009年
老 人
在生命的紀曆中,需要編織
多少條銀白的髮辮,才能
與歲月的褶皺中
那熔融一切不幸的慈祥和愛相稱?
山坡上的羊群有福了:它們
有一位穿藏袍的老祖母。
讓河水流走吧——日月轉換。
那個喜歡香草的少女,那個
草地的小母親,她們
要在你的身上,
結更成熟的果實!
初陽也有所求:它新生於
黎明天際,註定要摘取
原野露水中
那因生命的分量
而無風自擺的一枚。
哦,造物,驕傲吧
為你自己的創造!
——既然羊群還沒有走遠,何不從容
拾起草叢中鮮美的菌菇?
她俯下蒼老的身子,在一面耀眼的山坡。
1995年
「
在崇拜加速度與人造物的當代社會,詩人阿信常以樸素的方式書寫甘南藏區的風物和人事。久而久之,他的詩歌便透露出一種因穩定而篤定的寫作倫理:只有那些由靈肉深處轉入詞語內核的事物,才可能免於被現代性全然同化的宿命,寫作仍有留存人間多樣性的文化力量與記憶功能。於是,阿信筆下的雪、山谷、草原、河流、湖泊等自然事物,以及與之融合在一起的寺院、馬場等人類空間,共同構成了一個渴望永恆的意義世界。
——敬文東
」
「
在阿信的詩作中,游牧文化的背影已遠遠淡去,轉換成當下時空中世外秘境般的所在。它有矢車菊「燃向荒天野地」般寂寞的美,更有他一個人獨享的安詳與難忍的孤獨,以至常常「聽著高原的雨水,默坐至天明」。但也就是在這種孤獨中,這位草原小鎮上的高校教師和詩人,才如同另一片鄉野草原上的美國詩人弗洛斯特,有了雪夜小鎮訪友和對於遠方詩友的期待與交流。而更多的時候,他則弗洛斯特式的,獨自體認著大自然的美色及其與自己心靈的私語。曠野中菊花黃金的杯盞、藏羚羊白色的臀尾、寂靜的山間寺院、藏族村寨小小的水磨、桑多河上失修的木橋、逆光中靜靜嚙食時間的馬……在現代化的舉世喧囂中,他以隱逸式的心靈定力,呈現出一個地久天長的草原。
——燎原
」
「
《驚喜記》時間跨度三十年之久,但阿信創作的方向和風格化的追求幾乎沒有發生過明顯的斷裂。如同他在《一個酥油花藝人與來自熱貢的唐卡畫大師的街邊對話》中所寫的那樣,他在持久地探索「一種神秘的透視關係」。事實上,阿信筆下所處理的那些精神細節,恰好是一個人與外部世界之間那種氣若幽蘭的最為微妙的感應關係。阿信筆下的草原既不是一個土著眼裡作為實體存在的草原,也不是初來乍到者眼裡作為「遠方」的草原,而是一個詩人無可隱遁的宿命之地。他的詩歌中生命意識的那種自在和安詳,使得我們這個時代三十多年來的種種變遷細節,在他眼裡更像一部遠距離、長鏡頭下慢格播放的幻燈片在草地上的奇幻投影。
——安少龍
」「
阿信在甘南寫作,為自己建立起「一個相對僻靜的坐標」。他的詩歌打動我們的首先是一種「安靜」的品質,在現象過剩的喧囂時代,這種品質難能可貴。這是身處邊緣地帶的詩人可能擁有、並且能夠擁有的內心的鎮靜和安詳,它與地域性、宗教感、自覺意識有關,寫作教人謙卑,親近本源,體驗到的卻是人與萬物交融的神聖、欣悅和莊嚴。阿信的詩仍是西部經驗的延續,具有極強的瞬間感、敏銳的感受力和精準的抒情性,於貧乏中發現豐饒,於細微處呈現生活的詩意。
——沈葦
」
阿 信
1964年生,甘肅臨洮人,長期在甘南藏區工作、生活。著有《阿信的詩》《草地詩篇》《那些年,在桑多河邊》等多部詩集。曾獲徐志摩詩歌獎(2015),西部文學獎(2016),中國「十大好詩」(2017),昌耀詩歌獎(2018)等獎項。
※薦號 | 該奮鬥的年紀別選擇安逸
※每日好詩 | 獻給祖國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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