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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世2》總導演:只有接近了真實,才會更有力量,更打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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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本期策劃的Tips:

一定要點開這個視頻觀看這個演講,感受導演秦博現場敘述時那股靜水流深的力量,它悄無聲息卻深入地觸動了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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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就第447位講者 秦博

紀錄片《人間世》第二季總導演

我是上海電視台一名記者、紀錄片導演。其實今天讓我討論醫學和人工智慧的話題,我首先想到的演講題目是,醫學不僅是一門科學,它更是一門人學,而對於我們來說,更多的感受可能是,我們怎麼樣研究人?

大家看到的這個穿黃衣服的女人叫黃玉蘭,躺在床上的是她的丈夫黃健。他平時經常胃疼,但沒有太在意,直到有一天疼得受不了,到醫院一檢查,胃癌晚期。

醫生抓緊時間給他進行了全胃切除,但是很不幸,癌症繼續擴散到他的骨頭和腰椎了,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

醫院進行了多學科的會診,會上所有門類的醫生都在爭論。

骨科說:我們現在還要不要繼續再給他做手術?如果做手術,那就相當於捅一個馬蜂窩,我們要在腰椎上把他的癌症細胞切除掉。

化療、放療的醫生更是爭論不休:「我們這些藥物的副作用,他究竟還能不能受得了?我們要用什麼樣的手術方案,才能夠救到他?」

照片上那個胖胖的醫生,是個外國人,他用不流利的中文說:

「我們手上的牌,好像打完了。」

其實,醫生們正在爭論的焦點問題就是:

當現代醫學的作用已經非常有限的時候,當醫生們已經預見到,這個病人剩下的生命並沒有太多時間的時候,那麼,我們還要不要為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好處,讓這個病人和他的家庭,再承擔過多的風險和犧牲呢?

所有的壓力都壓在黃玉蘭自己的身上,坦率地說,這不是一個理性能夠回答的問題:如果讓她放棄治療,她怎麼樣面對她的丈夫?如果讓她堅持治療,又沒有人給她希望。

因此,她陷入到了一種瘋狂的自我攻擊當中。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2018年的年初,上海下了一次非常罕見的暴風雪,瑞金醫院的窗外就飄著這樣的大雪。在胃腸外科的醫生辦公室,黃健的主治醫生朱正倫,主動地把黃玉蘭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和她做了一次促膝的長談,我當時也在現場。

他非常認真地告訴黃玉蘭:

「此時此刻,無論你做什麼樣的選擇都是對的。如果你堅持治療,賣掉房子,為了拯救丈夫再多兩個月的生命,對的;如果你考慮到現實的情況,考慮到孩子以後要上學,老人要贍養,你現在終止他的治療,帶著丈夫回家,對的。」

這番交談有持續了將近有一個半小時,其實他們討論的,很多根本就不是醫學的問題。他們就是在聊天。但是這個醫生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是因為他看到了黃玉蘭的困境。

他在這個辦公室裡頭見了太多的病人和家屬,在經歷著醫學、科學、道德、法律,甚至是倫理共同構成的一個沼澤,在這個沼澤裡頭走不出來,越陷越深。而醫生只能盡量地撈一把他們。

隨著現代醫學的發展,人工智慧正在幫助醫生變得更有力、更準確、更強大,但是其實醫生最有意義的工作,並不僅僅來自於他自己最有力、最強大、最準確的時候,也來自於那個暴風雪的下午,他在幫助患者處理醫學無能為力問題的時候。

我相信過了很久的時間,人工智慧也不一定能夠這樣幫到病人。

我在瑞金醫院,和我的同事,從2014年的年底到現在拍攝結束,拍了四五年的時間。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們在醫院這麼長的時間,特別想和大家分享我們作為第三方的一些感受。

醫學是一門不確定的科學

第一點感受就是,越來越多的案例讓我感覺到,其實醫學它是一門不確定的科學。

愛因斯坦曾經講過,上帝是從來不投色子的。因為物理學當中即便是能量,現在都有公式可以算得出來。

但是醫學的上帝可能和物理學界的上帝不是一個人,他經常有點淘氣,要投色子玩。人體就像一個黑箱似的,同樣的治療方案、藥物、手術,作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就是不一樣,醫生有時候沒有辦法,他也是冒著摸著石頭過河的風險在處理問題。

而很多時候醫學的知識和信息的不對稱,經常會讓病人和家屬和醫生之間發生各種碰撞。

我曾經遇到一個案例,這個病人之前在一家醫院拍了片子,當地的醫生去看他的片子,發現膽管的時候有一個陰影,醫生根據經驗判斷,惡性腫瘤的可能性並不是太大,很有可能就是炎症。

但是作為病人來說總歸也很害怕了,他找到瑞金醫院最權威的專家來複查,同樣的片子拍下來之後,這個專家根據他的經驗,他認為惡性腫瘤的可能性也沒有那麼小。詳細的溝通之後,他建議:保險起見,我們還是做手術,如果是惡性腫瘤,那麼手術儘早的解決掉這個問題,是最佳干預方式。

這個病人當然很害怕,經過了各種各樣的權衡猶豫,最後同意了醫生的這個方案。結果醫生打開這個病人的肚子,開腹探查,結果發現,確實不是惡性腫瘤。這個病人醒來之後越想就越委屈,他覺得如果我就聽我第一個醫生的意見,就不用開這個刀了,於是他就把這個專家投訴了。

我當時在現場聽這個醫生和病人及家屬在溝通,我的印象很深刻。他是這樣說的:

「如果你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的建議依然是手術。如今我們開腹探查之後發現,沒有惡性腫瘤,那應該是一件好事情,你應該對此感到開心,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投訴我。根據我的經驗,這次和以往經驗不太一樣的可能原因是,我見過了太多複雜的案例,有相當多的病人是這種類似情況,有的人就是惡性腫瘤,有的人不是。而現有的醫學條件,醫生沒有辦法根據一張片子,就能夠判斷百分之百的診斷,所以說我還是堅持手術。」

醫學當中確確實實會有這樣的沼澤地,如果當事後諸葛亮的話,醫生其實會犯無數的錯誤。但是,現代醫學的發展,總是在這些錯誤的當中,一點一點往前走的。

我們每一個人,都渴望醫學進步給我們帶來好處,但是每個人又不想成為這個醫學進步當中的代價。

當代醫學倫理困境的沼澤地

第二點想和大家分享的是,醫學在和法律、資源、甚至是資本發生碰撞的時候,我們常常會陷入到各種各樣倫理的困境中。

這是我們在重症監護室蹲守拍攝的,這個躺在擔架上的病人,是一個腦死亡的病人。

儘管她被診斷為腦死亡,但是醫生卻沒有辦法宣布她臨床死亡,為什麼?因為我國沒有腦死亡法,我國的法律規定,人的死亡的定義是心跳停止,呼吸停止。

那對於我們臨床就帶來一個困境:這個病人腦死亡了,但是醫生不能放棄治療。用醫生的行話,叫「不能斷水斷電」,補液要持續給他輸入,呼吸機不能給他撤掉。誰要把呼吸機拔下來,那就是犯罪。

但是這個腦死亡的病人就只能躺著,情況不能好轉,她的身體會一點一點的變形,一點尊嚴都沒有。所以她的丈夫,非常渴望要把這個病人帶回家,他希望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她的家人能陪在他身旁。

他好不容易叫來的救護車,但是又遇到了麻煩,因為即便是在救護車送到家的這個過程當中,如果發生意外,救死扶傷是救護車的職責,救護車又只能送到就近的醫院,就沒有辦法送到家。這家人就陷入到這種來來回回的糾葛當中,不知道如何是好。

大家再看到的這個病人,在重症監護室已經躺了四年多了,他也是一個深度昏迷的病人。

他有沒有意識呢?醫生也沒有辦法說清楚,但他的孫子等等過來探望他的時候,他的眼神當中好像確確實實有那麼一點不一樣。

他的生命維持著非常低的一個水準,但是家人沒有辦法放棄他,總覺得他是不是會有思想活動。但是重症監護室的探望只有一個小時,所以這些家人走後,他要獨自承擔剩下的那漫長的23個小時,沒有辦法進食、只靠胃腸補養的生活。

他的女兒對著我們的鏡頭,不知應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感受。她說:「我也不敢問我的爸爸,他願不願意這樣生活著,我也不敢想說我要放棄他,我到底該怎麼辦?」

計算和算計,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我們知道,很多電影、新聞都在說,現在的科研、藥物研發的時間成本和經濟成本都非常大,而這種成本和發病率也相關。

比如糖尿病是一種普遍的疾病,那麼它的藥物研發就跟得上,因為用的人多。但是一些罕見病就因此面臨著一個尷尬的處境,如果僅僅用這個維度來考慮的話,我們就會讓一小部分人,處於非常嚴重的困境當中。

跟大家分享一張照片,這是我在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骨腫瘤科拍攝的,大家注意里有個細節:

這個小孩子的腿是高低不平的。

但是孩子愛美、自尊強,她不想讓人看出來他瘸了,就會根據腿的成長程度,把這個鞋底加厚,想辦法不讓大家看出來。

她是一位骨腫瘤患者,骨腫瘤是在骨科當中是最小的一個章節,因為它的發病率很低,而且多發於青少年,尤其是兒童。但是大家也知道,孩子出現這種問題,對一個家庭來說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很多骨科醫生說,在治療骨腫瘤的時候,他們是有比較強的挫敗感的。因為很多的孩子到最後的結果,都是令人絕望的。

雖然骨腫瘤是一個非常少發的疾病,但每年在中國新發現的兒童和青少年的患者,也有將近一萬人。而且大部分患兒在發現時,就已經是晚期;它的治癒率很低,新葯的研發投入又非常少,近30年來,骨腫瘤患者生存率,沒有明顯的提高。

因此,我和大家想分享的第三點就是,我們要警惕,醫學它有可能會陷入到工具理性的膨脹中。

計算和算計,它是發展的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我們當然需要非常精妙的演算法,但是我們也要警惕人工智慧有可能會計算出我們是否值得活著、劃不划算的問題。

如果真的到那一步,我們需要想一想,我們為何出發了。

回到剛才那個骨腫瘤的故事,作為旁觀者觀察這個家,我剛開始也有這種感受:這家人好慘,這個父母是遭了什麼孽,才會生出來這個孩子。

但和他們相處的久了,你就會發現,即便是這麼磨難的家庭,他們也會有很多美好的時光。

這是我們拍攝的一位骨腫瘤患者,在做了截肢這個手術之後,他的父母推著輪椅帶他去了廈門的鼓浪嶼看海。父親拿著手機拍攝,他的媽媽非常開心,孩子笑得很燦爛。

他的媽媽跟我們說:「我們確實因為這個孩子來回奔波,花了很多的錢。但是有了這個孩子,我們懂得了什麼是愛和被愛。」

他們一生吃了太多的苦,但是這個孩子有時候給他們片刻的溫暖,他們就會覺得那一絲絲的甜,就把他們給填滿了。

再看一個這樣一個片段吧:

你覺得人生有意義嗎?

這段對話是我們紀錄片當中截取的片段,剛才看到的這些人,都是長期在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閔行分院的精神類障礙者,他們一輩子,很可能就在這裡面出不去了。

但是當我們問到他人生的意義的時候,我印象很深刻的是一個不能露臉的人的回答,他長嘆了一聲,對我說:

「酸甜苦辣,這就是人生啊。」

有的時候我們會覺得,他們這些人活著沒有意義,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人這個字一撇一捺,有時候,輕輕一摁,它就碎掉了。

可是人類的情感,那種深沉的愛,是再精妙的機器都沒有辦法讀取和計算的。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醫學當然是不僅僅是科學,它更是人學,因為它時時刻刻都和人相關。我們的醫生不僅僅應該把目光投在他那個病曆本上去研究病,他更應該把目光投在坐在他對面的病人身上,去研究人。

他也應該時常的提醒自己,工作久了之後,不要僅僅覺得這是一個得了病的器官,那是一個又一個具體而鮮活的人,具有完整的人的品格,心是跳的,血是熱的。

所以說醫學總是永遠帶著溫度的,這也是現代醫學發展當中敘事醫學被反覆強調的原因。

每一個病人,他的背後都是一個複雜的社會關係和他內心的情感,都應該進入到我們醫學事業當中,這對於醫生去做研究也是非常有利的。

我和同事作為記者,作為《人間世》紀錄片的拍攝者,拍這個片子的目的非常簡單,就是希望儘可能地,把我們在醫院看到的關於人性、社會,關於每一個事件事實的複雜多面性,儘可能全面準確地呈現出來。

因為這種複雜性,才能夠幫助我們接近真實。而只有接近了真實,才會更有力量,才更加打動人。

讓那些修訂法律的人看到,具體的案例當中有人會陷入這樣那樣的困境;

讓科學工作者在設計產品和做科研研發的時候,在枯燥的數字和那些大疊大疊的論文背後,找尋到服務於人的真正意義;

讓醫生和患者彼此都能夠看到,不同群體互相看到之後,大家才能會明白:

信任是多麼的重要,它比黃金有的時候還要珍貴。

我想回到開始的那個故事:黃玉蘭沒有等來奇蹟,她的丈夫還是走了。但是她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主治醫生朱正倫之後,這個理科生並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人,就耗在自己的家裡頭花了一個晚上,寫了一封長信。這個信的當中有這樣一段話:

我們醫務人員並不是沒有情感,因為愛和其他情感一樣,是機器沒有辦法具備的人最基本的屬性,也是人類可以在這個歷史長河當中取得燦爛文明的根本原因。

我覺得這句話寫得真好,沒有什麼再比它作為結尾更加合適的。

策劃 | 李瑩;編輯 | 李瑩;校對 | Lily

視頻 | 黃燁;版面 | 穎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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