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在匆忙中相愛,卻在悠閑時憎恨
人性與道德
叔本華
人類每一種完美,都與一種本身勢將形成的缺點聯在一起,但是,如果我們說每一缺點都與某種完美聯在一起,也是對的。因此,我們時常發現,如果我們對某人發生誤解,那是因為當我們開始認識他時,把他的缺點和與這些缺點聯在一起的完美混在一起。我們似乎覺得謹慎小心的人是懦夫;節儉的人是守財奴;浪費者是慷慨大方;粗魯者是直爽誠懇;而魯莽者是帶著非常自信而工作的人,還有許多類似的例子。
凡是活在人類世界中的人,都會一再地感覺到,道德的低落和心智的無能,是彼此密切相關的,好像是從一個地方產生出來似的。不過,我已經詳細地告訴過大家,情形並非如此。為什麼看來如此,那只是由於一個事實,即我們時常發現兩者在一起,而環境也需要我們拿兩者之一的經常出現來加以解釋,因此,我們很容易看到,兩者不得不出現在一起。
同時,我們不要否認,兩者彼此互利。一個沒有智慧的人,易於表示出自己的不義、卑鄙和惡毒,可是,一個聰明的人,則知道如何掩飾這些性質。相反的,內心的邪惡是如何地常常使人看不到真理,看不到自己智慧所把握的真理!
然而,任何人都不應說大話,正如每個人,甚至最偉大的天才,在某一知識範圍內,都有其非常確定的限度。因而與本質上邪惡而愚笨的人類大眾本源相同,同樣,每個人,在本性上,也都有某種絕對邪惡的一面。即使最好的性格,不,即使最高尚的性格,有時候,也會因隔離的墮落腐敗的特性而使我們感到吃驚,好像它和人類是密切相關似的。而且殘酷——就是要在那種情形下發現的。因為,正由於他身上具有這種東西,具有這種邪惡原則,他才必然地成為人。基於同樣理由,一般世界,也是我對它的明白反映所表現出來的情形。
但是,儘管如此,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之間的差別,還是很大的,許多人在看到別人和自己的實際情形一樣時,會覺得可怕。為道德上某種邪噁心理,不但要使他所喜愛者看透一切遮蓋物,而且要揭去偽裝、欺騙、虛偽、借口、虛假和詐欺的面幕,這面幕是遍布在一切事物之上的!要顯示出這世界的真正坦誠是多麼地少!而在一切道德的外衣後面,在最內在的深處,是如何地常常隱藏著不義邪惡!正因為這個理由,才使許多好人與禽獸為伍。因為,如果沒有狗類可以讓人類毫無不信地看著它們忠誠的臉面,一個人怎能擺脫人類無窮的假裝、虛偽和惡毒呢?
因為,我們文明世界除了一大偽裝以外,還有什麼東西呢?在文明世界裡,你可以遇到武士、僧侶、士兵、學問家、律師、傳教士、哲學家以及其他各種各樣人物,但是,他們並非真正像他們所偽裝的那樣;他們只是我們的假面具,通常,在這些假面具之後,都是些賺錢的人。
我想,有人戴上法律的面具,只便於自己可以給另一人一頓痛毆,另一個人則以同樣意向選擇愛國者的假面具和大眾福利的假面具,第三個人則選擇宗教或教義為假面具。人們往往戴上哲學甚或慈善事業及其他種種名義的假面具,來追求各種目的。女人的選擇範圍比較小,通常,她們是利用道德、謙恭和家庭生活的假面具。
因此,有很多一般性的假面具,未帶任何特殊。我們到處可以看到這種面具,在這種面具中,人們所喜歡的是正直的行為、誠實、禮貌、真摯的同情心和微笑的友誼。我已經說過,通常,所有這些面具,只是某些工商業或投機買賣的偽裝。在這方面,只有商人才形成坦誠階級。他們是惟一把自己本來面目表露出來的人,所以,他們來來去去,根本沒有任何面具,因而社會地位也低。
一個人在一生中應該及早知道,自己所處的世界原是一個偽裝的世界,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就不會了解和忍受許多事情,甚至對這些事情完全感到迷惑。這就是「邪惡」所喜歡的東西,在同樣職業的那些人手中,甚至最珍貴和最偉大的東西也受到忽視,對真理和偉大能力的憎恨、學者們在自己領域內的無知、真正貨物幾乎經常受到輕視只成為特殊需要。
所以,即使年輕人,也應該及早告訴他,使他知道,在這個偽裝的世界裡,蘋果是臘制的、鮮花是絲製的、魚是紙板制的,一切東西——是的,一切東西——都是玩具和沒有價值之物,他可能看到的兩個從事交易的人,一個拿假貨來賣,而另一個用偽鈔來付價款。
在我們本性中的無限自私以外,每個人心胸中多少都有一些憎恨、憤怒、忌妒、怨恨和惡毒積在一起,就像毒蛇牙齒上的毒液一樣,並且,只等待發泄自己的機會,然後,像不受羈束的魔鬼一樣,咆哮狂怒。如果一個人沒有大機會逃避,最後他會利用最小機會之助,並且借想像力使最小的機會漸漸成為大機會。因為,不管它多麼小,都足以引起他的憤怒。
然後,他會盡其所能地把它擴大。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發現這種情形,這裡,這種突然的爆發,在「對某件事上發泄自己的煩惱」的名義下,是眾所周知的。我們也許看到了,如果這種突然的爆發沒有遇阻礙,那麼,爆發的主體,一定會感到對它們比較好些。所謂發怒並非沒有快樂,這是一個真理,甚至亞里士多德也描寫這個真理,亞里士多德並從荷馬書中引出一段話,荷馬告訴我們,發怒比蜜糖還要甜。但是,不僅在發怒中如此——在憎恨中也是如此,憎惡與發怒的關係,就像慢性病與急性病間的關係,一個人可以恣意憎恨而獲得最大的快樂:
既然憎恨是最久的快樂,人們在匆忙中愛,卻在悠閑時憎恨。
人們不滿意這種說法,因為他們覺得這擊中了他們的要害,但高賓諾的說法是很對的,因為人是惟一使別人遭受痛苦而不帶其他目的的動物,人使別人痛苦,沒有旁的目的,只是為了使別人痛苦。其他動物,除了滿足自己飢餓或在悍斗中以外,決不會如此的。如果有人說,老虎殺死的比吃掉的多,那麼,我們可以說,老虎殺死它的犧牲者,只是為了吃它,如果它不能吃它,沒有一個動物,只為折磨而折磨另一動物,但人卻如此,正是這種情形,構成人類性格中的殘忍特質,這種殘忍特質比純粹獸性更壞。我曾經在廣泛意義下說到過這個問題,但是,甚至在微小事物上,這種情形也是很明顯,每個讀者都有機會看到這種情形。
例如,如果兩條小狗在一起玩耍——看到這種情形是多麼令人愉快,多麼可愛——如果有個三四歲的小孩加入它們,小孩一定會用鞭子或棍子打它們,因此,即使在那種小小年紀,就表現出自己是喜歡嘲弄別人,喜歡使用詭計,這是相當普遍的現象,這種現象也可以歸溯於同一來源。
例如,如果一個人表示討厭別人的打擾或其他小小的不便,不會有人因這種表示就不帶來騷擾或不便的。一個人應該小心謹慎,不要對任何微小的不幸災禍表示憎惡。相反的,在另一方面,他也應小心,不要對任何瑣事表示喜樂,因為,如果他這樣做,人們的行為就像獄卒一樣,當獄卒發現囚犯辛辛苦苦馴服一隻蜘蛛.而以看著它來取樂時,立刻把它踏在腳底下。
這就是為什麼所有動物都害怕看到人類甚至害怕看到人類足跡的理由!並不是它們的本能欺騙它們,因為,只有人類才打獵,打獵對他沒有什麼用,不過也沒有什麼害。
因此,事實上,在每個人的內心都藏有一頭野獸,只等待機會去咆哮狂怒,想把痛苦加在別人身上,或者說,如果別人對他有所妨礙的話,還要殺害別人。一切戰爭和戰鬥慾望,都是由此而來。如果要減輕這種趨勢並在某種程度以內對它加以控制的話,便要充分地運用智慧。如果高興的話,可以稱此為人性的根本邪惡。不過,我認為,人生不斷痛苦地煎熬,想在別人身上產生痛苦以減輕自己痛苦的,就是生活意志。但是,在這種方式之下,一個人便漸漸在自己身上顯出真正的殘忍和惡毒。
我們也可以說,根據康德的看法,物質只通過擴展和收縮兩種對立勢力而存在,同樣,人類社會也只通過憎恨、憤怒和恐懼等對立勢力而存在。因為在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中,總有一個時候,本性的惡毒,會使我們從事謀殺行為,如果不會帶來太大恐懼的話。並且,如果憤怒不是早已存在於他心中,那麼這種恐懼會使一個人成為孩子們取笑的對象。
但是,人性中最壞的特點是對別人的不幸遭遇幸災樂禍,這是一種非常接近殘忍的感情,也是從殘忍中產生出來的。說真的,只是從實際中產生的理論。一般看來,關於這點,我們可以說,它佔住了本為憐憫應占的地位——憐憫是這種感情的反面,也是所有真正正義和慈悲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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