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雨，兩首詞，三千字，讓我們讀懂南宋末年的「櫻桃進士」

南宋末年是中國歷史上比較特殊的一個時代，尤其對於詩詞來說更是如此。

唐詩宋詞在之前取得了後人難以超越的成就，把中國文化的雅緻傳統發揮到了極致。此後的元曲和明清小說雖然歷史成就也並不低，但是越來越通俗化，越來越大眾化。

由此帶來的結果就是，雅緻詩詞的傳統就到這裡作為結束。

這一段歷史時期的詩人更值得今天的我們拿出來進行探討。我們今天放在時代的長河當中，對他們會有一個全面的評價。但是在當時他們經歷國破家亡，經歷文化的斷層，內心會有什麼樣的感觸？

今天我們結合一種雨，兩首詞，用大概三千字，一同走近南宋末年的櫻桃進士——蔣捷。

一、「櫻桃進士」蔣捷其人

（一）南宋的進士，元代的漂泊者

南宋末年著名詞人蔣捷，因詞作「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得名「櫻桃進士」。歷史上關於他的記載並不是很多，只知道他生活在宋末元初。根據著名歷史學者黃明先生的推斷，蔣捷

「大約生於宋理宗淳佑年間，即十三世紀四十年代中，卒於十四世紀初」。

我們結合歷史的發展可以看得出，南宋王朝1279年結束，蔣捷大概在14世紀初去世，說明他在元朝至少生活了20多年的時間，這在他的一些古典詩詞當中也能夠找到相應的回應。

比如《賀新郎·秋曉》有「計無此，中年懷抱。」說明元朝建立之時，他已經人到中年。《少年游》「二十年來，無家種竹，猶借竹為名」便說明了這一情況。

相對其他時代的詩人，蔣捷生活的時代可謂是最為複雜的，而這種複雜的社會環境和歷史也影響了他的詩詞風格。尤其少年時生於豪門，而後考中南宋的進士，最後卻終老江湖一生漂泊。人到中年以後，更是把這種家國之仇和身世飄零結合到一起，形成了獨有的詩詞風格。

（二）生於豪華而沉於漂泊

想來也是奇怪，但凡歷史上有所成就的詩人或者文學家，似乎都有這樣的經歷，那就是少年歌舞昇平，中年失魂落魄。比如北宋的晏幾道就是如此，又比如寫出《紅樓夢》的曹雪芹也是如此。

恐怕就是因為人生經歷的巨大轉變，使得他們自身對於人生有了獨特的感悟。而早年間接受的教育，再加上人生經歷的豐富，使得他們在後期的文學創作當中有更多發揮的餘地，這才促使了《紅樓夢》這樣煌煌巨著的產生。

南宋末年的蔣捷也是如此早年間享受了一段歌舞宴樂的生活，而且青年時代就已經高中進士，體現了自身的才華橫溢。可惜中進士不久南宋就宣告滅亡，她只能逃離京城，四處漂泊，到處流浪。

《賀新郎·兵後寓吳》中有云：

「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趁未發，且嘗村酒。醉探楞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否。翁不應，但搖手。」

經歷國破家亡之後的蔣捷四處漂泊，連基本的生活都成了問題。早年間歌舞昇平，如今卻只能囊中羞澀，想替老翁抄寫《牛經》來換口飯吃而不可得，由此再對照少年輕狂的縱情歌舞，實在讓人不勝唏噓。

（三）心懷家國之恨不事新朝

當然對於蔣捷這樣少年成名又是前朝進士的人來說，還是有很多的機會在元朝繼續當官的。不過蔣捷心懷家國之恨，讓他沒有辦法委身新朝。

根據《萬姓統譜》記載：

「元初遁跡不仕，大徳間憲使臧夢解、陸垕交章薦其才，卒不就」。

元成宗大德年間，臧夢解、陸垕交章兩個人知道他的才華，向元朝的統治者推薦他。但是蔣捷斷然拒絕。

這樣帶給他的人生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首先是物質上的貧乏，而後是精神上的困頓。到處漂泊，物質上的貧乏是顯而易見的；而精神上的困頓就在於他找不到心中的寄託。只能到處漂泊，到處流浪；卻再也沒有辦法回到故鄉；也沒有辦法回到那個曾經給他無限榮耀。無限希望的南宋王朝。

一生漂泊，足跡遍布江浙，就在江南的煙霧迷濛當中，他把內心所有的愁苦都傾注在精美的宋詞之中。

如果說李商隱和杜牧延續了唐詩最後的輝煌，那麼可以說蔣捷用自己的力量延續了宋詞最後的雅緻。

二、「雨」的感悟

對於今天的我們來說，最為熟悉的應該就是蔣捷的兩首關於下雨主題的宋詞。實際上這蔣捷流傳下來的作品不下100首，但是這兩首留給我們的印象最為深刻。

因為在兩首宋詞當中都有傳世的經典名句，「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寫時光的流失，為他博得了「櫻桃進士」的稱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更是在雨聲中回味自己的這一生。少年輕狂、中年漂泊、老年平和：一首詞就是一輩子。

（一）「風又飄飄，雨又瀟瀟」，蔣捷的漂泊和思鄉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這首詩詞就是蔣捷的《一剪梅·舟過吳江》，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最後的這十幾個字。「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時光就是這樣，吹紅了櫻桃又吹綠了芭蕉，當然也吹得人慢慢的變老。

這首詩詞表達的內涵就是在漂泊當中對故鄉的思念。正如前文所說，他大多數的歲月都是在到處漂泊，而遇到春雨淅淅瀝瀝，獨坐在船上，更是在煙霧迷濛的江上生出幾分對故鄉的思緒。

「春愁」已經點了這首宋詞的主題，滿腹愁緒無處排解，只能期望著借酒澆愁。「江上舟搖」，是他漂泊的狀態，看到「樓上簾招」更渴望借酒買醉。「秋娘渡與泰娘橋」本是吳江最為美麗的景點，但在這首宋詞當中，「風又飄飄，雨又蕭蕭」，說不盡的蕭瑟說不盡的飄渺，說不盡的煙霧迷濛。

江南的春雨是最肥的，滋潤萬物的生長，可惜卻也是最為迷茫的。煙霧繚繞，就如同人心中的一片愁雲。更何況此時的蔣捷滿懷家國之恨，故國之思，還有漂泊不定的孤苦無依。

下片就寫雨中思鄉。「何日歸家洗客袍」？什麼時候才能「銀字笙調，心字香燒」？「風又飄飄，雨又蕭蕭」，倍增凄涼冷寂之感。何日才能歸家？漂泊的歲月，「流光容易把人拋」。時不我待，春天很快又要過去了。

渴望回家而不得，只能把這種遺憾寫在詩詞當中。

除了這一首詩詞之外，作者的鄉關之思還體現在《虞美人·梳樓》中的

天憐客子鄉關遠。借與花消遣。海棠紅近綠欄杆。才卷朱簾卻又、晚風寒；

《喜遷鶯·金村阻風》中的

「別浦，雲斷處。低燕一繩，攔斷家山路」；

《梅花引·荊溪阻雪》:

「舊遊舊遊今在否。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黃雲、濕透木棉裘。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無論是「天憐客子鄉關遠」，還是「攔斷家山路」、亦或是「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哪一個不是「鄉關何處是」的悲傷？

人活著總是要有點依靠的，但對於此時的蔣捷來說，舊遊無法實現，家國無可歸依，這種漂泊的生活也永無終止。

他這一生漂泊江湖，只能終日和風雨為伴。

（二）一生都在「聽雨」，不同階段卻有不同感悟

前一首詞蔣捷在風雨中思念故鄉，春雨的淅淅瀝瀝滴滴答答敲在他的心坎兒上，生出的春愁根本無處排解。

相比而言。他的另外一首詞走是把「雨」這種意象揮發到了極致。而這一首宋詞作品，也才是蔣捷當之無愧的第一首。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這首宋詞就是蔣捷的《虞美人·聽雨》，最大的特點就是書寫人生三個不同階段聽雨的感悟。

詞作寫於晚年，回顧這一生的歲月，包含了無盡的人生味道。少年時的無憂無慮，壯年時的漂泊無依，老年時的兩鬢斑白，都在這首詩詞當中。

少年聽雨的地點在「歌樓上」，看到的是「紅燭昏羅帳」，那是青春的氣息，那是最快樂的時光，那是人生最美麗的歡愉。那個時候的詞人無憂無慮，盡情享樂，盡情感受到人生的美好。

中年聽雨的地點是「客舟中」，看到的是「江闊雲低」，聽到的是「斷雁叫西風」，開始了中年的漂泊。江上的一隻孤舟，承載著他滿腹的愁緒，風雨交加和他心中的心境非常契合。此時他已經完全不能坦然，少年時的歡愉不復存在，只留下中年的失落。

晚年聽雨的地點是「僧廬下」，此時的詞人已經「鬢已星星也」，經歷了年少輕狂，中年漂泊，晚年的詩人內心安寧，皈依佛門。

回味自己的一生，各種各樣的雨聲滴滴答答，淅淅瀝瀝，貫穿了自己這一輩子。而在這不變的雨聲當中，經歷了歲月的洗禮，他才真正看透了人生。「悲歡離合總無情」，人生就是如此，悲歡離合不過轉瞬即逝，縱然你有萬般感慨，雨聲的滴答聲全然不顧。

這三個畫面不過是人生的三個片段，但卻包含了一輩子的生活狀態。蔣捷嘗遍了悲歡離合的滋味，又經歷了巨大變故，最後回歸平淡，回歸坦然，在「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淡然處之。

三、除了兩首「雨」，蔣捷其他的詩詞同樣精彩

蔣捷詞在歷史上有很高的評價，尤其是清代著名的詞學家陳廷焯對其最為推崇。

「竹山（蔣捷號竹山）詞，信手拈來，都成絕唱，若不假思索者。此正是詞中老境」，

「竹山詞亦是效法姜堯章，而奇驚雄快，非白石所能縛者。竹山詞勁氣直前，老橫無匹，如秋風之掃敗葉。斬絕，快絕」。

從這樣的評語當中可以看得出陳廷焯對蔣捷詞偏愛。

對於今天的我們來說，蔣捷詩詞當中的風雅意味更容易引起我們的喜愛。他的詩詞當中都有人生的感慨，就如同上文當中的兩首宋詞所描繪的那樣。對時光流逝的感慨，對人生三個階段不同經歷的感觸等等都帶有哲理韻味，都是對人生經歷的積極探索。

其中的詩詞雖然用詞簡單，不事雕琢但總有一種意境盪在其中。

除了那兩首作品之外，他還有很多其他的精彩詞句。

有家難回，他有「故鄉一望一心酸」；人生匆匆，他有「新綠舊紅春又老，少玄老白人生幾」；身不由己，他有「前事渺茫中。煙水孤鴻。一尊重九又成空」；看透人生，他更有「只把平生，閑吟閑詠，譜作棹歌聲」……

要不是有這樣豐富的人生經歷，蔣捷或許不可能有這麼高的文學造詣。要不是親身經歷過這樣的喜怒哀樂，他的詩詞只能是平淡如水。雖然他的詩詞談不上宋詞中的絕品，他也並非一流的宋詞作者，但是他的這些詩詞，卻能夠在適當的場合適當的情景當中給人以美的享受。

一如他詩詞中的「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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