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南多·佩索阿:生活是一次偉大的失眠
費爾南多·佩索阿(1888 — 1935)是著名葡萄牙詩人、作家,西方文學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本文節選自他的隨筆集《惶然錄》。
在失眠的半夢半醒之間,佩索阿開始了自由而無窮無盡的描寫與洞察,儘管疲倦,他並不感覺煩躁或恐懼。他寫道,「生活畢竟是一次偉大的失眠,我們做過或想過的一切,都處在清澈的半醒狀態之中。」
你有過相似的體會嗎?
文|[葡] 弗爾南多·佩索阿譯|韓少功
01.
「生活是一次偉大的失眠。」
任何人若希望製造一個鬼怪的概念,只需要在欲眠卻又不能入眠的心靈那裡,用語言來給事物造像。這些事物具有夢境的一切支離破碎,卻不會是入睡的非正式入口。它們如蝙蝠盤旋於無力的心靈之上,或者像吸血鬼吸吮著我們馴從的血液。
它們是衰退和耗竭的幼體,是填注峽谷的暗影,是命運最後的殘痕。有時候它們是蟲卵,被靈魂寵護和滋養卻與靈魂格格不入;有時候它們是鬼魅,陰氣森森地無事相擾卻又揮之不去;有時候它們則像眼鏡蛇,從舊日情感的古怪洞穴里浮現出來。
它們使謬誤定若磐石,僅有的目的是使我們變得一無所用。它們是來自內心深處的疑惑,冷冷地據守在那裡,在睡眠中關閉靈魂。它們像煙雲一樣短命,又如地上的車撤,所有能留下的東西,是曾經在我們相關感覺的貧瘠泥土中存在過的事實。它們當中,有一些像是思想的火花,在兩個夢境之間閃亮過一瞬,剩下的一些則不過是我們得以看見的意識的無意識。像一支沒有完成的琴弓,靈魂從來不能存在於它的自身。偉大的景觀統統屬於我們已經親歷過的一個明天。而永不間斷的交談已經是一個失敗。誰曾猜出生活就像這個樣子?
我找到自己之日,就是失落自己之時。如果我相信,我就必然懷疑。——我緊緊抓住一些東西的時候,我的手裡必定空無一物。我去睡覺就如我正在出去散步。
生活畢竟是一次偉大的失眠,我們做過或想過的一切,都處在清澈的半醒狀態之中。
如果我能夠入睡,我會快樂。至少我現在思考的時候我就睡不成。夜晚是一個巨大的重壓,壓得我在寂靜的覆蓋之下的夢裡自我窒息。我有一種靈魂的反胃症。
一切都過去之後,日子總是仍在到來,但它將會如常地遲到。除了我以外的一切都在睡覺而且睡得很充實。我略有休息,但不敢去睡。迷糊之中,從我存在的深處,浮現出想像中那種巨大鬼怪的腦袋。它們是來自地獄的東方龍,伸出猩紅色的離奇舌頭,以呆死的眼睛盯住絕境中的我。
請你對這一切閉上雙眼!讓我來同意識和生活決戰一場!然後、透過重開天日的寒窗、我幸運地看見一抹微弱的曙色開始驅散地平線上的暗影。我的幸運在於白日差不多可以從這種無法休息的疲憊之中帶來休息。
奇怪的是,恰好是在城市的中心,一隻雄雞在報曉。白晃晃的白日開始之時,我正在滑入矇矓的睡眠。不知什麼時候,我將要睡著了。駛過的馬車激起一陣陣車輪的轟響。我的眼瞼已經合下但我並沒睡好。
最後,只有命運之神撲面而來。
(1931.4.11)
02.
「我在這長久的隨意之中是一個更為真實的自己。」
我們睡得很死的時候,沒有人喜歡我們。我們遺漏了成功對付睡眠這件事,而這件事無論如何是我們人類的大事。熟睡之時,似乎有一種惱怒潛藏於我們的內心,潛藏在環繞我們的空氣當中。說穿了,那是我們與自己爭執不休,我們自己內心中的秘密的外交戰爭正在爆發。
整整一天我拖著自己的雙腿在大街上疲憊不堪。我的心靈已經縮成一個有形的棉花球那樣大小.我是什麼,我曾經是什麼,都記不起來了。有一個明天么?我不知道。我僅僅知道自己沒有睡覺,一陣陣犯困的迷糊橫插進來,在我與自己保持的交談中填入長長的空白。
呵,我是別人來享樂的大公園,是被這麼多人理所當然來遊玩的大花園,是永不知我的人們腳下那美妙的縱橫大道!我處在兩個無眠的夜晚之間,遲鈍如從不敢多事的人,我所周旋之事是在一個關閉的夢境里蘇醒和驚醒。
我是一所開著窗的房子,隱居於自身,畏怯而鬼鬼祟祟的幽靈使我墮入黑暗。我總是在隔壁的房間里,或者幽靈總是在隔壁的房間里,四周全是沙沙作響的大樹。我彷徨不定並且尋找,而我尋找是因為我彷徨。我兒時的歲月掛著一件童用的誕裙站在我的面前。
在這一切過程當中,彷徨使我昏昏欲睡,像一片樹葉飄入街頭。最輕柔的風把我從大地吹起,就像近在眼前的黎明,我彷徨著穿越各種各樣迎面而來的景觀。我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我的雙腿搖晃無力。因為我正在行走,所以我想要睡覺。我一直緊緊咬住嘴巴如同要在密封雙唇。我是自己一次次彷徨的殘骸。
不,我沒有睡覺。但是,沒有睡覺和不能睡覺的時候更好。我在這長久的隨意之中是一個更為真實的自己,象徵著靈魂的半醒狀態,我身處其中並哄慰著自己。一些人看著我、似乎他們知道我,或者以為他們知道我。帶著眼睛和眼皮的隱隱作痛,我感到自己也回看了他們一眼。但我並不想知道外部的世界。我所有的感覺都是疲倦,疲倦,完全的疲倦!
(1931.2.7)
03.
在黑暗中傾聽
開始的時候像一種噪音,在黑暗的深淵裡聲聲相應。然後,成為一種含混不清的呼嘯,間或匯入大街上的商店招牌搖搖晃晃的刺耳聲音里。再後來,空中清清楚楚的聲音突然落入寂靜。
一切都在哆嗦而且靜止,恐懼中只有靜謐,一種被壓抑的恐懼。此時,聲音已經完全消失。只有風聲,僅僅是風。我昏昏欲睡地注意到,門在怎樣拉緊鉸鏈,窗上的玻璃是怎樣呻吟著作出抗拒。
我沒有入睡,有一半的存在。
意識的沙沙聲升浮到了表面。我睡意沉沉,但是無意識仍在糾纏著我。我沒有睡。風聲……我醒來又滑回睡眠,似乎還沒有睡著。有一種大聲和可怕喧囂的圖景在我對自己的知解之外。我小心翼翼地享用著入睡的可能性。我事實上在入睡,只是不知道我在那樣做。在一切我們判定為噪音的東西之外,總還有另外一種聲音預告一切聲音的終結。
當我勉強聽到自己胃和心臟的聲音時,黑暗在呼嘯。
04.
「生活的一切不過是一個夢。」
如果我別無所長,我起碼還存有自由感覺中無窮無盡的新奇。
今天,走在阿爾瑪達大街上,我突然注意到前面一個行人的背影:一個普通人的普通背影,這位偶然的過路者身著樸素茄克衫,左手提著一個陳舊的手提箱,右手裡的雨傘尖,隨著他的步子在人行道上一頓一頓。
我突然對此人若有所感,惻然心動。我的惻然事關人類的普通性,事關一個正在上班途中的一家之長的庸常日子,事關他幸福而馴良的家庭,事關他毫無疑義地靠悲哀和愉悅來成就的生活,事關某種無思無慮生活狀態的單純,事關那一個衣冠背影的動物性自然。
我再一次打量那個人的背影,那個呈現我如上思緒的窗口。當你看到某個人在眼前沉睡,極其相同的感覺也會油然而生。人們睡著了,便成為了孩子,也許這是因為沉睡者無法作惡,甚至無法感知自己的存在。靠著自然的魔法,最罪惡的、最根深蒂固的自大狂也可以在睡眠中露出聖潔之容。殺死一個孩子,與殺死一個熟睡中的人,在我看來沒有任何可以體察到的差別。
這是一個人沉睡了的背影。與我保持著同等速度並且走在前面的這個人,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在沉睡。他無意識地移動。他無意識地活著。他像我們所有的人一樣沉睡不醒。
生活的一切不過是一個夢,沒有人知道自己的所為,沒有人知道自己的所願,沒有人知道自己的所知。作為命運永遠的孩子,我們把自己的生活都睡掉了。就因為這樣,當我帶著這種感覺進入思考,我對一切人,對一切事,對一切處於幼兒期的人類,對過著夢遊一般生活的人們,體驗到一片巨大無邊的惻隱。
就在此刻,一種無法確定結論而且遠慮闕如的純粹博愛主義席捲而來,使我困於惻隱,如同以上帝之眼俯瞰眾生。以一種僅僅對於意識性活物的同情,我關注著每一個人。可憐的人,可憐的人類。這裡正在進行的一切到底是什麼?
從我們肺部的一次簡單呼吸,到城市的建立,到帝國疆域的確定,我把生活中的一切運動、一切能動之力都視為沉睡的一種形式,視為一些夢,或者是一些不期而至的周期性短暫停歇,介乎現實和下一種現實之間,介乎絕對意義中的一個日子和下一個日子之間。我像抽象的母性角色,夜裡俯身查巡所有好孩子和壞孩子的床,對沉睡中的我這些孩子一視同仁。在我對他們的惻隱里,有一種對無限存在性的寬厚。
我的目光匆匆從前面那個背影移開,轉向其他的人,那些大街上的行人。這些我跟隨著的背影,同樣屬於一些無意識的存在,同樣在我的意識里激起荒誕而寒冷的惻隱。上班路上閑談的工廠姑娘們,上班途中大笑的青年職員們,採買歸來的負重女僕們,跑開了當天第一趟差事的小夥子們——所有這些人都像他:只不過是一些玩偶,被同一個隱形存在物手中的拉線所操縱,只不過是披掛著不同面孔和不同肢體的一種無意識。
他們做出了意識的所有外表,但它們不是意識性存在物的意識,因此不是意識。無論他們聰明還是愚蠢,事實上他們同樣愚蠢。無論他們年輕還是衰老,他們都共有著同樣的年齡。無論他們。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都同屬於非存在的性別。
文字丨選自《惶然錄》,[葡] 費爾南多·佩索阿 著,韓少功 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
圖片丨Anka Zhuravleva 攝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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