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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林軼事 草場的詩意

生活在這樣一個蒸蒸日上的時代里,不難見到詩意。而我更知道,從失意到詩意,弟弟走了許久,我們的國家也是。令人欣慰的是,無論是弟弟這樣的普通人,還是我們的國家,都走成了自己想要的那個樣子。

每到秋天,打草會成為每一個呼倫貝爾牧民的大事。打草也是我們家的大事。打草的準備,是從每年的八月中旬開始的。

在20世紀90年代,父親每年打草的準備工作從檢修拖拉機車斗開始。所謂車斗,也不是整體買來的,是父親和老叔琢磨了半天自己做的。他們從鎮上買來汽車的車輪,再找來一些木材,找有木匠手藝的姑父弄了將近一個月,才做成了那個龐然大物。

打草時,必須給車斗加寬加大,所以他們再找來木材,給車斗做了一個特別大的框架。這樣它拉草的量,就會比普通車斗多一兩倍。檢修時,首先要檢查那個木製的大框架能不能承受足夠重的牧草,如果哪裡朽了斷了,就要想辦法換掉,然後把每一條用在關鍵處的鐵絲都緊一緊。這是怕它在漫長的運草過程中漸漸鬆動,以致壞了大事。

等這項工作結束後,就該是我們這些孩子們「最怕」的工作了:檢修車斗的輪胎。做這項工作時,父親依然會叫老叔來幫忙。他們費九牛二虎之力,把在我們看來巨大無比的車輪卸下來,先檢查外胎,再檢查內胎,確保車輪能撐過這個秋天和初冬。拿來家裡的打氣筒和一盆涼水,叫我和弟弟給這個巨大的車輪充氣。此時,頭頂的太陽還沒有完全收去它的灼熱,而我和弟弟則要站在午後的烈日下,一次次地不厭其煩地充氣。父親給我們定下的充氣任務是:一萬次。這項工作,會穩穩地耗去我和弟弟一下午的時間。每次沖完氣,我們總要坐在原地休息一會兒,憧憬著明年秋天,這樣無聊而漫長的工作不會再降臨到我們頭上。

檢修完車斗,就開始檢修打草工作的「領銜主力」——我們家那個深紅色的12馬力四輪拖拉機。這台拖拉機,是我們全家剛搬到呼倫貝爾時借錢買的。因為每年打草都離不開它,它在家裡的地位也頗高,它來到我們家不久,父親就動手為它蓋了個專用車庫。打草之前,父親給它換上機油,還把一些舊零件一一換掉。等這些工作結束後,還細細地擦拭一遍拖拉機。

為置辦它的「糧食」,家裡每年都得愁上一陣子。90年代的初秋,位於蘇木西南邊的加油站門前總排著一條長長的隊。這些人,都是來買柴油的。我們家每年打草時得用掉兩大桶柴油,而蘇木加油站里的柴油,常常不夠用。就算柴油儲備量充足,牧民手裡也沒有那麼多現錢,所以得對櫃員說軟話,希望他們可以通融一下,好救江湖之急。如果誰家能一次性買下兩桶柴油,那就意味著他們家今年的打草工作「動力十足」。為了能夠買到兩桶柴油,我們甚至央求在鎮儲蓄所工作的二叔,希望他可以給加油站的工作人員寫一張紙條,好讓他給我們家網開一面。

當男人準備這些時,女人們也不閑著。她們要為即將出門打草的男人們準備應用之物。最先準備的是衣物。打草工作,少則持續一個月,多則持續兩個月或者更長,所以她們大概得準備一年四季的衣物。8月末,男人們剛到草場時,中午的天氣還有一點灼熱,而到了打草工作即將結束的10月初,呼倫貝爾的好多地方,都下了第一場雪,甚至是好幾場雪。除了衣物,還要準備食物。因為打草工作漫長而艱辛,所以他們用的食材必須得是用法簡單又吃起來扛餓的東西。母親每年給父親準備的食材里,大塊的腌肉、油和挂面是必備之物。在草場上累了一天的人們,來不及也沒有工夫精細烹飪,填飽肚子是他們的首選。

準備工作結束後,蘇木里就變得空蕩蕩。家裡有力氣能幹活的人,此刻都在草場上忙碌著。蘇木里只剩下一些女人、老人和等待開學的孩子。有一年秋天,為了不使打草的父親寂寞,母親為他準備了一台收音機。這台收音機剛到草場時,還能隱隱約約地接收一點電台信號,但沒過多久,電池的壽命便走到了盡頭。有一次父親中途回來,把收音機扔到床上,帶著嫌棄的口吻說,這東西就是個累贅。還有一年,家裡打草的工作拖了又拖,直到外面下了厚厚的雪,父親依然穿著一身比雪還厚的大衣去運草。還有一次,父親運草的拖拉機壞在半路上,父親身上穿著他那件比雪還厚的大衣,走了整整一夜才回到了家裡。

20世紀末,我考上呼和浩特的一所大學,畢業後留在城裡工作和生活。我常惦記老家打草的事。畢業沒兩年,父親就老了,他再也無法像往常那樣去打草。接替他的,是我的弟弟。進入新世紀,家裡的生活也逐漸發生了變化,而後來的變化,幾乎都是弟弟打電話告訴我的。大概在六年前,弟弟給我打電話說,家裡添置了一台55馬力的拖拉機,力氣大,速度快,打草的時間就大大縮短了。弟弟還告訴我,這台拖拉機還有小轎車那樣的駕駛室。它雖然遠沒有小轎車舒適,但終歸是把初冬的風雪和迎面吹來的冷風擋在了玻璃窗外。大概四年前,弟弟又打電話告訴我,家裡買了一套新式的打草機,這台打草機根本不需要每年檢修,從準備到出發,只需半天時間就足夠。三年前的初秋,我給弟弟打電話,弟弟說他買了一台打草用的鐵皮房。當我不太知道此為何物時,弟弟告訴我,你見過你們城裡人用的房車吧,大概就是那個樣子,只是還有一點簡陋而已,但在那裡做個飯吃,睡個沒有蚊蟲叮咬的安穩覺,是綽綽有餘的。

今年的打草時節,我又給弟弟打了個電話。他今年打草應該更方便了,因為他家裡購置了一台二手汽車,雖然有些舊,但車身沒有什麼問題,如果有什麼急事需要回來,開上半個小時,就可以到家門口。弟弟說,小時候打草那麼累,現在就不一樣了,只要一周或十天,就能完成所有的打草工作,快得自己都來不及適應。

掛斷電話後,弟弟在微信上給我發來一段視頻: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草場,草尖在隨著微風輕輕搖曳。今年雨水足,水草豐美,弟弟家的牛羊能吃飽肚子,過一個溫暖的冬天。草場上,停放著弟弟打草用的鐵皮房、打草機和他那多次向我炫耀過的新式拖拉機。在弟弟選取視頻的角度里,往日讓他畏懼過的草場,此刻變得溫柔而充滿詩意。

以往弟弟打來電話,跟我絮叨最多的都是生活的不如意,最後都會低聲地向我借錢。而如今,他每一次打來電話,說的都是令他自豪的事:什麼蓋新房,新房裡可以用燃氣灶做飯;什麼有了網路電視,節目多得產生了選擇困難症等。每一次打電話他都補充一句:「現在和你們城裡的生活沒什麼區別啦。」他在打草之餘還愛上了直播,把自己的幸福直播給更多人看。他的幸福感,最令我開心。

我知道,一個普通人的幸福,不僅是我們每個人所期盼的,也是我們這個國家所期盼的。很多城裡的朋友看了我轉發的弟弟的視頻,都說弟弟的生活充滿了詩意。生活在這樣一個蒸蒸日上的時代里,不難見到詩意。而我更知道,從失意到詩意,弟弟走了許久,我們的國家也是。令人欣慰的是,無論是弟弟這樣的普通人,還是我們的國家,都走成了自己想要的那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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