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金庸｜倚天屠龍記中的懸案——誰殺了銀葉先生？
」古醉金迷」一個品讀金庸的小子，敬請大家關注
一.楔子
今天我要講一段遙遠的記憶，一個撲朔迷離的疑案，一個藏在倚天屠龍記中的秘密。
它是一個在毒藥，燭影，風聲中搖弋的驚悚故事。
到底是誰殺了銀葉先生？
二.銀葉死之疑團
對銀葉先生之死描述來自於原書第十四回「不悔仲子逾我牆」，胡青牛對張無忌是這麼說的：
「七年之前，有一對老夫婦身中劇毒，到蝴蝶谷求醫，那是東海靈蛇島主人金花婆婆和銀葉先生……
……問起下毒之人，知是蒙古人手下一個西域老番僧所為……
………金花婆婆道：『先生高明之極。』我道：『兩位中毒的情形不同。老島主無葯可治，但尚有數年之命；老夫人卻中毒不深，可憑本身內力自療。』」
………但我既說過除了明教的子弟之外，外人一概不治，自也不能為他們二人破例……但我顧念夫妻之情，還是袖手不顧。……」
——《倚天屠龍記》
由此可見，銀葉先生是中毒死的，下毒是一個蒙古人手下的西域老番僧。
胡青牛可以治好銀葉先生的毒，但他見死不救。
所以銀葉先生是死於西域番僧的下毒，胡青牛的見死不救。
這看上似乎是個完整的結論。
可仔細一想，這台本里有兩大疑團。
疑團一:
金花婆婆和銀葉先生都中了毒，深淺不一，淺的慢慢養就能好，深的必須在三五七年之後死。
殺人下毒，就該痛痛快快，這兇手是出於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把毒下得這麼磨嘰？
疑團二：
胡青牛說，見死不救的原則，是和王難姑有約，是一種愛的意義。
但是，在原書第十三回「鍼其膏兮葯盲」中，張無忌跑來找胡青牛，希望他給峨嵋派紀曉芙，崆峒派的簡捷才，華山派薛公遠等一大堆人治病時，胡青牛開始也是傲嬌得左不要右不要的——張無忌立刻切換一套語術：「假若有一明教弟子，.......blblblbl」
胡青牛頓時開始blbl：「倘若那人是明教弟子，我便用.......blblblbl或能化解。」
——《倚天屠龍記》
於是乎，blblblbl
最後胡青牛管什麼峨嵋，華山，崆峒，連酒樓的廚子夥計二十幾個都包治包好了。這麼簡單就能歸避原則，胡青牛當初救個銀葉先生又有什麼大緊呢？
事實上胡青牛一直在撒謊。他不給銀葉治病和王難姑的約定毫無關係。把他嚇得直打哆嗦的不是金花婆婆，而是下的毒兇手。胡青牛看醫術通玄，可能一察知銀葉的傷勢，就明白了一切。
他看到了兇手的樣子。
這個人武功之高，心術之狠，手段之毒，遠在金花婆婆之上。胡青牛知道落在他手上會比落在金花婆婆手上慘十倍。
所以他不能給治。
不僅不給治，他還得裝做沒認出金花婆婆就是紫衫龍王，而且七年之中從沒跟人提過金花銀葉找他治病的事情。
這是一個不可說不可說的小秘密。
一個金老爺子刻意不寫的秘密。
在後半書中，這個秘密一直懸而不決。
三.消失的西域番僧。
金老爺子特別喜歡寫大惡人，帶頭大哥，蒙面人，一個西域番僧，一頭老者之類的神秘人
「周伯通說：「師兄說，有一個厲害的大對頭要對全真教不利，於是閉氣假死，引他前來…」
— —《射鵰英雄傳》
段正淳的侍衛古篤誠跑到大街上，渾身是血，口中大叫：大惡人來了，大惡人來了？！
——《天龍八部》
史火龍和一個老者對了十二掌，老者吐血而走，史火龍也因此不起。
——《倚天屠龍記》
蕭峰在聚賢庄和被群雄圍攻，眼見不支，突然空降一個蒙面黑衣大漢把他救走。
——《天龍八部》
我們再來看銀葉中毒之,胡青牛描述中的細節：「我問起下毒之人，知是蒙古人手下一個西域老番僧所為。」我一看到這，就心裡一跳，一個大boss隱約露出冰山一角的感覺啊！
然並卵，下面沒了。
翻遍整本倚天屠龍記，把頁角碼，封底出版號，通聯廣告，特別鳴謝什麼什麼的都掃一遍，都找不到這個西域老僧了。
這個人物就這麼404，消失不見了。
這事奇怪不奇怪？
還有更奇怪的。
這西域老僧毒死了會潛水的銀葉先生，金花婆婆該怎麼辦？她要報仇的話，應該死先殺去新疆去找，再殺去蒙古找，再殺遍天下去找，或者，到處殺人放火留下一行大字，「殺人者是個西域老僧！！」反正無論如何也要揪出這個賊禿，千刀萬剮，挫骨揚灰才對啊！
事實上，她沒這麼做。
在第十四回里她還費盡心機，弄了一大堆亂七八糟阿貓阿狗給胡青牛治，就是為了整死胡青牛和王難姑，以泄宿憤。
「她自己也說：「這次重出江湖，除了尋胡青牛的霉氣之外，還要找那個對頭報仇」
——《倚天屠龍記》
十五回後，她突然忘掉了一切，一會兒要抓張無忌去靈蛇島，一會兒想著搶到屠龍刀去找滅絕師太打架。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她行為忽然發生異常是在十五回。
四 .倚天劍和屠龍刀
在十五回中金花婆婆和滅絕師太打了一架。
一開打，金花婆婆還在蓄力，滅絕師太就放了大招。
「滅絕師太喝道：「接招！」……但聽得「嗤」的一聲輕響，猶如撕裂厚紙，金花婆婆那根海外神物、兵中至寶的「珊瑚金」拐杖，已斷為兩截」
——《倚天屠龍記》
這一打，把金花打得鬱悶無比，半片心灰。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她在後半本書里如打了雞血般的去找屠龍刀，她嘴上一直說，找屠龍刀的目的是為了打敗滅絕師太。
其實她也在撒大謊，她想砍的別有其人。
在原書第二十九回「恩斷義絕紫衫王」中，金花碰上周芷若，她是這麼說的：
「我原想知道尊師和我到底誰強誰弱，是以今日才到大都來。唉！滅絕師太這一圓寂，武林中少了一位高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峨嵋派從此衰了！」
注意，此時滅絕師太已經死了！！
金花隨即又說了：「「你不肯墮了峨嵋派的威名，那也罷了，你將倚天劍借我一用，我就解救你的同門。」
滅絕師太一死，金花就去借倚天劍，她是明知道滅絕師太死了才去搶倚天劍，問題來了，她想捅誰？
再看同樣原書29回下半段，金花婆婆離開了大都，轉臉就去靈蛇島，又向謝遜借屠龍刀，她是怎麼說的？
「此處形跡已露，你也不能再住。我另行覓個隱僻所在，送你去小住數月，待我持屠龍刀去勝了峨嵋派的大敵，絕對盡全力為你探訪張公子下落。憑我的本事，要將張公子帶到你面前，當非難事。
——《倚天屠龍記》
數數頁碼，滅絕已經死了有二十幾頁紙六千多個字了，篇幅都超過我這篇小文了。那金花滿口撒謊，跟謝遜借屠龍刀又是為了對付誰？
請看下文：
「金花婆婆：「當年咱們在陽教主手下，鷹王殷二哥，蝠王韋四哥，再加你我二人，橫行天下，有誰能擋？今日虎老雄心在，你能讓紫衫老妹子任由人欺，不加援手么？」
這話說的，真是詞如金石，聲聲如泣。
我覺得，金庸是在暗示，十五回之後紫衫龍王從沒有忘過弒夫之仇，她對銀葉先生的感情是非常深的，只是她身為波斯明教聖女，流落異鄉，破門出教，丈夫被害死這一刻，她登時恍如遊魂野鬼，不知何處求告。
正如原書中所描述：
「他們倆數十年夫妻，恩愛無比，一日陰陽兩隔，再無相見之日。」
「故土？故土？可是回到故土，真的好過異鄉？」
——《倚天屠龍記》
尤其她得知，殺她夫君的人來頭極大，武功極高，她說出「任由人欺，不加援手」，正是一股悲愴，委屈，怨懟湧上心頭之時。
為什麼這七年來，份屬同門的四大法王，五散人，逍遙二仙對她不加援手呢？
五.真兇的影子
第一種可能是她的對頭武功特別高，非常高，可以和太陽肩並肩。四大法王，五散人加逍遙二仙都不是個，打不過。
比如張三丰——
還有一種可能——
這人就是四大法王，五散人，逍遙二仙中的的一員。這樣一切一切都可以說通了。這人是明教中人，和紫衫龍王十分熟悉。他武功極高，心術極狠，手段極毒。他毒殺了銀葉先生，因為其身份的特殊，所以五散人，三大法王，逍遙二仙，因為教規所限，不能對自己同袍兄弟出手。
所以在蝴蝶谷中胡青牛不敢給銀葉先生醫治。因為他可能在光明頂上見過這個人，知道他的手段。
所以紫衫龍王和滅絕交手之後，就發瘋似的要尋找倚天劍和屠龍刀，因為她發現這兩件大殺器太好使了，只要獲得其中一件，復仇成功的幾率就會大大提高。
這個躲在黑幕後的大惡人到底是誰？
想當年啊——。
六.想當年啊，想當年
」想光明頂上，碧水潭畔，紫衫如花，長劍勝雪，她性子如冰，傲骨冷冽如梅。「
——《倚天屠龍記》
二十餘年前，16歲的波斯聖女黛綺絲就是這麼千嬌百媚空降到光明頂上。
那光景，金毛獅王，青翼蝠王，白眉鷹王，楊逍，范遙個個年輕英俊，血氣方剛，荷爾蒙飛揚，黛綺絲眼神一浪，他們心裡就一盪。
後來的事就可想而知了。
而正當明教全體沉浸在被小粉拳拳打胸口的幸福感中時。
韓千葉（銀葉先生）突然出現了。
這人追起女生來那是猛得不得了不得了，見到黛綺絲直接拽她去碧水譚玩深潛。二人一下水一濕身，就在水面下發生了很多很多不可描述的事情。
原書中說，這場比拼，是韓千葉輸了。
其實誰知道呢？
謝遜這麼說過：
「她在碧水寒潭中與韓千葉相鬥，水中肌膚相接，竟爾情不自禁，日後病榻相慰，終成冤孽。」
——《倚天屠龍記》
於是上岸之後，黛綺絲很快就決定以身相許了。 這有如一把大鐵鎚狠狠錘在在明教眾人胸口，好幾顆玻璃心噼里啪啦地碎了。
於是光明頂上炸了窩，鬧到不可開交。
謝遜說：「她與韓千葉成婚，眾兄弟中倒有一大半沒去喝喜酒。只陽教主和我感激她這場解圍之德，出力助她排解。」
——《倚天屠龍記》
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陽頂天突然失蹤，白眉鷹王破門創教，金毛獅王去找成昆，逍遙二仙也流落江湖。
後來，韓千葉就被人毒死掉了。
如果要推理故事的發端，可能是這樣的：
光明頂上有一個人把黛綺絲當做女神，痴迷之極，堅信女神有一天會對他垂青。突然女神嫁人了，招呼都不打一聲，這個直男心中怨毒如雲霾之中雷鳴，休眠火山下的熔漿，地殼板塊之間的激烈碰撞，大海下巨大潛流，不可遏制地噗呲一下噴了出來。
以至於十數年後，還是無法忍耐，於是他去了靈蛇島，偷偷下毒。他毒死了銀葉，卻放過了黛綺絲，因為還念著當年那份情感。
假設我的推論正確，那麼下面只需要用排除法了
金花婆婆說：只有陽頂天和謝遜這二人支持她下嫁韓千葉。很好，這兩人排除了。
百眉鷹王破門創教，又娶妻生子，中年男人上有下有小，壓力山大，哪有空干這勞什子。
楊逍又帥又渣，一路向西，邊走邊浪，浪過就忘，當年的事估計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青翼蝠王每天要吸血，飛兩下就大喘氣。體力那麼差，直接忽略掉算了。
范遙……
范遙啊……
ちょっと待ってください
這二十年來，他在哪裡？他做了什麼？
在明教眾人眼裡他是失蹤了，甚至以為他死了。
其實呢？
七.誰在撒謊？
范遙懷著對愛情深深的失望，輾轉數年，由西域的花剌子模國來到了汝陽王府。
在汝陽王府他認識了鹿杖客和鶴筆翁，通過這兩人他可以搞到各種稀罕的毒藥，什麼十香軟筋散，七蟲七花膏…這為他的計劃提供了便利的條件。
他結識了蒙古郡主敏敏特穆爾，並得到了她的信賴，將來就算事情暴露，他也有避難之所。
他已經面目全非，江湖上對范遙這個人也漸漸開始談忘。
終於有一天，他覺得萬事皆備了.....
真相已經呼之欲出了，但仍然不完美。
因為胡青牛的描述還和事實有不小的矛盾：
「胡青年說：…問起下毒之人，知是蒙古人手下一個西域老番僧所為……」
——《倚天屠龍記》
蒙古人，西域，都對，ちょっと待ってください！老番僧就有點不對勁了啊？！形像對不上號了啊
原書中道，范遙已經把自己的臉劃成了凍豆腐，有必要再把一頭秀髮薅禿了去扮個番僧嗎？這完全說不通啊！！
讓我們先冷靜一下。
「如果一切的推論都不可能，那麼就把過程逆轉過來，想想唯一的可能會是什麼？！"
成步堂龍一 《逆轉裁判》
我們也把推理的過程逆轉過來。
如果胡青牛沒有撒謊，那麼撒謊的人是誰？
只有一個可能了。
撒謊的人是金庸。
八.一貫撒謊的金庸
金庸特別喜歡修訂自己作品，而每修訂一次都會把原來讀者心中經典的部分改得亂七八糟。
比如他把天龍八部中的結局改成了段譽一心向佛，王語嫣回到表哥身邊。
比如他在射鵰英雄傳里，讓性情孤傲的黃藥師愛上了梅超風，和自己的弟子陳玄風大搞三角戀。
比如在神鵰俠侶中，為了洗白我們道教歷史中的大宗師尹志平同志，特意捏造了一個叫甄志丙的小道士，把鍋統統甩在他頭上。
比如就在倚天屠龍記中，他加了很多啰哩啰嗦的廢話，什麼明教只為趕走韃子，不為屠殺韃子，所以圓月十五是趕韃子不是殺韃子……
每一次對老版本的修訂，都是對讀者心目中經典故事的糟踐！都是對讀者公認事實的撒謊！！
小說是由作者和讀者共同完成，你把讀者認同的情節亂改一氣，就是罔顧事實！
不服我們來投個票，王語嫣該不該和段譽在一起？黃藥師能不能去愛梅超風？尹志平是不是個強姦犯？！
結果不言而喻。
所以金庸是一貫撒謊。
現在，讓我們拿最經典三聯和新修版做比較，看看第十四回中，兩個版本中的胡青牛的台詞是否有區別：
新修版：胡青牛：我問起下毒之人，知是蒙古人手下一個西域老番僧所為…
三聯版：胡青牛：我問起下毒之人，知是蒙古人手下一個西域啞巴頭陀所為……
西域，啞巴，頭陀。
不知不覺，真相了。
范遙從西域花剌子模國來到了汝陽王府，裝得就是個啞巴頭陀。
所以紫衫龍王才告訴胡青牛，下毒的是蒙古人手下一個西域啞巴頭陀。
紫衫龍王或許是真被瞞過，或許是隱忍不發，七年之間她只顧著帶銀葉先生求醫問葯。
直至七年之後，銀葉先生病重不治，毒發身亡，她才再出江湖，懷著滿腔仇恨，要拿倚天劍和屠龍刀，向范遙復仇！！
這就是一切的真相。
不過呢，我覺得，這仇不報也罷。因為光明頂上的范遙早就死了，他甚至「死」在銀葉先生之前。在他生命中，在很早很早的時候，見到黛綺絲時，他就是個死人了！
就如古龍說過的一句話：
「荊無命見到上官金虹時就已經死了。」
九.問世間情為何物
金庸在倚天屠龍記中煞費苦心布置了種種線索，把讀者導向了銀葉先生之死的唯一事實。但是他卻沒有像柯南那樣戳一個毛利小五郎出來，blblbl的解釋一切。他似乎是有意的把答案隱去了。
於是小昭和黛綺絲隨十二寶樹王的船飄然而去，只留下張公子悵然相顧，兩兩相忘。
於是西域的頭陀變成了西域的番僧，唯一明確的線索也在新修版里404，消失不見。
這或許是他的創作手法。
又或許，有更深的用意。
倚天屠龍記連載始於1961年，而修訂於1978年，修訂時，金庸給小說寫了後記，裡面表達了很多對這本書的新感觸，他說在寫這本書時，自己還很不成熟，對書中很多事，還不明白。
他說，這本書里寫得不是愛情，所以這本書里沒有什麼美好的愛情。
我覺得也許到那時，金庸才從心底里中徹底了結了對某個的「女神"虐戀。
他心中是否恨過？
范遙剛見到黛綺絲時還是個少年，他萌發的感情是美麗的，而美麗的東西都是脆弱的。
當他看見心上人轉嫁別人時，這份感情，就化成百錐扎心的痛苦。接著又變成了一種自戧自毀的惡毒。
范遙無法抑制這份怨毒的心火。他毀容，吞炭，殘忍地虐待自己的身體，又用劇毒的藥物加諸在愛人身上，用這種惡毒毀了自己也毀了別人。
究竟為了什麼，他自己也不明白吧。
這是愛情的魔力，也是愛情的荼毒。
MAYBE......
金庸始終對范遙感同身受，所以金庸不想給他寫下結局。
所以他在《倚天屠龍記》中留下一個謎。
因為愛情本來就是個謎。
問情為何物，何嘗不是唯斷腸兩字而已。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