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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的文學生命之源

葉嘉瑩是當代知名的漢學家,她將西方文論引入古典文學研究,舊學新知熔於一爐,別開生面,獨辟新境。就學者而論,足稱泰斗;就詩人而言,亦允推大家。葉嘉瑩自開戶牖,走出了古典才女之小我,獲得了心靈的突圍。她在世網中苦苦掙扎,卻經霜彌茂,歷久彌堅,終能破繭化蝶,縱浪大化。那麼,葉嘉瑩是怎樣實現自我超越的呢?她的精神支柱又是什麼呢?「構廈多材豈待論,誰知散木有鄉根。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葉嘉瑩《贈故都師友絕句十二首》之十二)詩人謙遜地把自己比作一株散木(不才之木),她的根須卻深深扎在祖國的大地上。正像詩人艾青《我愛這土地》吟唱的那樣:「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她與「詩騷李杜」心魂相守,從中汲取了無數的靈感與力量。

像古代傑出的才女一樣,葉嘉瑩少年穎悟,靈心銳感,15歲時寫的詩,其感發之深沉已經不同凡響。如《秋蝶》:「幾度驚飛欲起難,晚風翻怯舞衣單。三秋一覺庄生夢,滿地新霜月乍寒。」再如17歲時寫的《蝴蝶》:「常伴殘梨舞,臨風顧影頻。有懷終繾綣,欲起更逡巡。漫惜花間蕊,應憐夢裡身。年年寒食盡,猶自戀余春。」兩首蝴蝶詩風致楚楚,為蝴蝶傳神寫照,然而韻度清寒,不類富貴人語,似乎已經註定了人生的悲感。

葉嘉瑩青年時期適逢抗戰,烽火連天,時局動蕩,作為多愁善感的文學青年,她的心情是苦悶的,更何況遭遇失母之痛,又遠離父愛,這使她承受了比同齡人更多的心靈的痛苦。她對人生之無常有一種超常的敏感,詩境格外的荒寒逋峭。《除夕守歲》寫道:「今宵又餞一年終,坐到更深火不紅。明日春來誰信得,紙窗寒透五更風。」字裡行間滲透著一種沉哀入骨的痛,家國之悲,身世之感,一時並集,真令人應聲滴淚。但葉嘉瑩的性情也有熱烈的一面,就像冰與火的纏綿。《破陣子》詞云:「對酒已拼沉醉,看花直到飄零。」一往情深,是典型的才女性情。

葉嘉瑩燕京時期的詩作清秀靈動,多感傷之語。最重要的是她與古典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成了她一生的「鄉根」。

1948年,葉嘉瑩離開了燕京故土,轉往台灣。檢讀《迦陵詩詞稿》,她台灣時期的創作委實不多。然一經落筆,則有老杜之沉鬱,兼李青蓮之狂放。《轉蓬》:「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香根。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蓬轉他鄉,已是托根無地,更何況柔弱的雙肩還要承受生活的壓力與政治的衝擊?「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真真是沉痛無比!最讓她魂牽夢縈的還是大陸。《南溟》詩云:「白雲家在南溟水,水逝雲飛負此心。攀藕人歸蓮已落,載歌船去夢無尋。」尋夢而鄉夢依稀,水逝雲飛,驀然回首,隔著一灣淺淺的海峽。

20世紀60年代後期,葉嘉瑩在學術界聲望日隆,引起了國際漢學界的關注,但個人際遇的轉機並不能改變她思念故土之初心。《菩薩蠻》詞(1967年作於哈佛)云:「西風何處添蕭瑟,層樓影共孤雲白。樓外碧天高,秋深客夢遙。天涯人慾老,暝色新來早。獨踏夕陽歸,滿街黃葉飛。」讀此詞,眼前彷彿看見她孤獨的身影踽踽在紛飛的黃葉中,天涯欲老的遲暮之嘆拌合著秋深客夢,令人唏噓不已。

1969年,葉嘉瑩舉家遷往加拿大,定居溫哥華城。詩人蟄居台灣,已有鄉根斷絕之痛,何況漂泊北美異邦呢?《異國》詩云:「異國霜紅又滿枝,飄零今更甚年時。初心已負原難白,獨木危傾強自支。忍吏為家甘受辱,寄人非故剩堪悲。行前一卜言真驗,留向天涯哭水湄。」

1974年,葉嘉瑩獲得了第一次返國探親旅遊的機會,切身感受了祖國的巨大變化,遊目騁懷,激情奔涌,抒寫了長篇巨制《祖國行長歌》,堪稱是她愛國懷鄉之情的徹底釋放。詩中寫道:「卅年離家幾萬里,思鄉情在無時已。一朝天外賦歸來,眼流涕淚心狂喜。銀翼穿雲認舊京,遙看燈火動鄉情。長街多少經游地,此日重回白髮生。」「西單西去吾家在,門巷依稀猶未改。空悲歲月逝駸駸,半世飄蓬向江海。入門坐我舊時床,骨肉重聚燈燭光。莫疑此景還如夢,今夕真知返故鄉。」融新入古,將新氣象與舊意境有機地糅合在一起。

祖國的變化日新月異,引動了詩人歸歟之念。《向晚二首》之二寫道:「花飛早識春難駐,夢破從無跡可尋。漫向天涯悲老大,餘生何地惜余陰。」《水龍吟·秋日感懷》:「滿林霜葉紅時,殊鄉又值秋光晚。征鴻過盡,暮煙沉處,憑高懷遠。半世天涯,死生離別,蓬飄梗斷。念燕都台嶠,悲歡舊夢,韶華逝,如馳電。一水盈盈清淺。向人間、做成銀漢。鬩牆兄弟,難縫尺布,古今同嘆。血裔千年,親朋兩地,忍教分散。待恩仇泯沒,同心共舉,把長橋建。」

改革開放之後,葉嘉瑩每年都有回國講學交流的機會,這是她詩詞創作的重要轉折點。她在祖國傳統文化的大家庭中找到了歸宿,其詩歌創作綻放出了絢麗的花朵。「誰知散木有鄉根」,這回真箇有了鄉根!《紀游絕句十一首》之二:「天涯常感少陵詩,北斗京華有夢思。今日我來真自喜,還鄉值此中興時。」《癸酉冬日中華詩詞學會友人邀宴糊塗樓,樓以葫蘆為記,偶佔三絕》之二:「我是東西南北人,一生漂泊老風塵。歸來卻喜多吟侶,贈我新詩感意親。」國家中興,新知舊雨,彼唱我和,長歌短吟,興會無窮,詩人大有如魚得水之感。

葉嘉瑩《迦陵詩詞稿》中的晚年之作脫略町畦,隨心所欲,用情郁而不滯,往而能返,時有東坡曠達清雄之致。詩人四海為家,漂泊異鄉,行蹤無定,固足感愴,然亦飽覽天地間之秀色,視野開闊,景象多元。看《減字木蘭花》:「天涯秋老。葉落空階愁未掃。獨下中庭。為看長空月影明。此心好在。縱隔滄溟終不改。夜夜西風。萬里鄉魂有路通。」《浣溪沙》(連夕月色清佳。口占此闋):「無限清暉景最妍。流光如水復如煙。一輪明月自高懸。已慣陰晴圓缺事,更堪萬古碧霄寒。人天誰與共嬋娟。」

更難得的是,她暮年壯遊祖國山河的生命力令人嘆為觀止。《一九九六年九月中旬赴烏魯木齊……並赴西北各地作學術考察,沿途口占絕句六首》之六云:「人間何處有奇葩,獨向天山頂上誇。我是愛蓮真有癖,古稀來覓雪中花。」《隨席慕容女士至內蒙作原鄉之旅口占絕句十首》之二:「余年老去始能狂,一世飄零敢自傷。已是故家平毀後,卻來萬里覓原鄉。」詩人學養厚、眼界大,得江山之助,故詩境迥不猶人。

繆鉞尤為激賞《迦陵詞稿》,云:「君兼工詩詞,而詞尤勝,蓋要眇宜修之體,幽微綿邈之思,固其才性之所近也。」葉嘉瑩早期詞浸淫唐五代小令,清麗婉約,深情疏朗,風格近於韋莊《浣花詞》一路。中年學蘇辛一派,有馳驟之勢。晚年幽微清空,得白石道人歌曲之神髓。葉嘉瑩酷愛荷花,即以晚年所作詠荷詞為例。《木蘭花慢》(詠荷,1983年):「花前思乳字,更誰與,話平生。悵卅載天涯,夢中常憶,青蓋亭亭。飄零自懷羈恨,總芳根、不向異鄉生。卻喜歸來重見,嫣然舊識娉婷。月明一片露華凝。珠淚暗中傾。算凈植無塵,化身有願,枉負深情。星星鬢絲欲老,向西風、愁聽佩環聲。獨倚池闌小立,幾多心影難憑。」細細品味,確有白石歌曲之清空冷艷,但嘉瑩詞中荷花意象所蘊含的愛國主義精神已經超越白石之境。

「誰知散木有鄉根」,葉嘉瑩的文學生命深深紮根在祖國的大地上,狂風吹不息她理想的光焰。她的《浣溪沙》詞(為南開馬蹄湖荷花作)寫道:「又到長空過雁時,雲天字字寫相思。荷花凋盡我來遲。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痴。千春猶待發華滋。」是啊,「千春猶待發華滋」,又是一年春好處,縱然百花凋零,還有那青蓋亭亭,九品蓮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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