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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木心相逢是「意外的福氣」,以及那雙發現他的眼睛

文|林少華

8月下旬,被東北鄉間的太陽曬回農民本來面目的我,忽然應邀進城談木心。若是進山東高密小城談兩句莫言倒也罷了,而進江南杭州城談木心,甭說別人,我自己就有違和感。不是嗎?莫言是農民,即使後來穿上燕尾服也是農民;而木心是城裡人,即使當年窮困潦倒、衣衫不整,也一看就知是洗鍊的城裡人。一如我這個東北佬,在廣東生活二十年,能講一口粵語,也和廣東人判然有別。同樣,即使每年去一百次上海也成不了阿拉上海人——底色這東西是蠻不講理的東西。

違和歸違和,杭州還是去了,木心還是談了。找我去的是杭州單向街書店,去參加在那裡舉辦的讀書會:「回到文學:木心先生重啟寫作三十五周年」,我主要參加「語境中的木心——『文學魯濱遜的再次啟航』」對談活動。對談者五人,除我之外的四位是:人大文學院孫郁教授,華東師大中文系陳子善教授,北京劇作家李靜,上海作家小寶。說巧也巧,五人中有三人出身東北,孫老師遼寧,李靜黑龍江,在下吉林。我私下笑道:東北出「鬍子」,江南出才子,黑吉遼三個「鬍子」談江南大才子,合不合適啊?兩位安慰我說,談得別具一格也未可知。

對談開始。你別說,孫老師雖然形象頗有關東大漢面影,但談風迥然有別,條分縷析,絲絲入扣。他談的是「京派與海派之間的木心」。

孫老師認為木心雖然身在上海,卻不屬於海派。海派作家寫邪念惡念,寫現代性對所有人的壓抑。「這些木心先生是認可的,可是他覺得『濫情的範疇已經在擴散,濫風景,濫鄉心,濫史,濫儒,濫禪』等等都是淺薄的。」

木心也不屬於京派。他固然認可京派文學的超功利性和審美的靜觀,但他「其實不是沉潛在歷史深處冷冷地打量生命的那種作家,他有的時候有一種『生命不安於固定』的衝動。他經常有一種『飛起來漫遊』的審美快感在裡面,這是京派文人所沒有的」。

木心更不是學院派。孫老師說木心似乎沒有固定的精神園地,富有詩性,具有少年人天然的美質,說話很富哲理。「比如說『地圖是平的,歷史是長的,藝術是尖的』。這些話很平常,但是埋著很深的學理。」

孫老師最後的結論是「木心先生是游弋於京海之外的一個『世界人』。他也是還鄉的非故鄉之人。這樣的作家在五四之後是非常少見的。我們當代人能夠跟他相逢是意外的福氣。木心值得研究的地方恐怕也在這裡。」

接下來發言的是陳子善老師。恕我失禮,相比於我們黑吉遼三個大體正宗的東北人,作為海派研究專家的上海人陳老師倒更像東北人。形象全然不像,像的是講話的神情舉止。

先生極具「忽悠」能力,聲如洪鐘,眉飛色舞,手勢果斷。較之發言,更像是發號施令。聽了,感佩之餘,心生詫異:那般清癯、精瘦的軀體居然蘊含著如此洶湧的能量和活力。也是因為隔座相鄰,我當然沒有放過這麼好的攝影「素材」,連拍數張,會後發給他,他回以上海式喜而不形於色的謝意。說起來,我和他是有過交往的:曾合作編譯(他編我譯)一本書:《竹久夢二:畫與詩》。見面則是第一次。

陳老師的發言題目是「木心和中國現代作家」。主要講木心對魯迅、茅盾、張愛玲的評價。限於篇幅,僅以魯迅評價為例。他引用木心對魯迅雜文的評語:「我看魯迅的雜文,痛快;你們看,快而不痛;到下一代,不痛不快。」陳老師說木心不止一次強調魯迅是文體家,而且是卓越的文體家。在《魯迅祭》這篇文章中,「木心認為寫作可以成為文學家,但不是所有的文學家都可以成為文體家。而且,木心在這篇文章專門討論了魯迅文學作品的文學技巧、文學才華和文學成就。他專門談到了《秋夜》開頭『兩株棗樹』的問題,『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在一些中學教師看來,可能會認為後兩句不是廢話嗎?怎麼教?但木心提醒我們,這兩句是『天才之迸發,驟然不可方物』。然後他對《秋夜》作了仔細分析,讚美《秋夜》從體裁到文氣,都是『橫絕一時』。」

陳老師最後斷言:「木心不僅是個作家、詩人、散文家、小說家,同時也是獨樹一幟的文學評論家。這跟木心的天賦和獨特的人生經歷密切相關。」

第三位發言的是李靜。李靜一如她的名字,是一位安靜的東北女性。而她的發言又說明她是學者型的劇作家和報人(北京日報)。

概而言之,她認為木心作品最為獨特之處,就是「我與世界」「我——你」關係的呈現與表達。「因此,世界不再是陌生的異鄉和沒有意義的塵埃,不再是知識、數據、功用,而是自由、靈性、愛與美的靈魂所要運行、對話和安放之所。『我與你』的相遇最終要走向的故鄉,不是此岸,而是彼岸,是我們並不能看到的精神的實體。木心先生現在去到了那裡。我們如果有夠悟性的話,可能也會去那裡。」

如果讓我冒昧補充一點,李靜似乎有些擔憂,擔憂手機耽誤我們「去那裡」的路線和時間。因為手機有可能是橫在「我——你」關係之間的隔離牆,人們只顧低頭看手機,而看不見「最終要走向的故鄉」。

第四位發言者是小寶。我不知道這位上海作家是不是上海人,看樣子頗像山東彪形大漢,憨態可掬。但他的發言題目很細膩:「在美學中避難」。可貴的是,細膩中不失爽快。小寶一開始就說木心的閱讀量巨大,古今中外,幾乎全都讀過,而且是三讀四讀、反覆讀。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中國所謂的評論界和研究界對他失望,是有道理的。因為他們讀過的書沒有他那麼多,也沒有他那麼深。」

小寶把人生分為三種:求真的人生,如科學家;求善的人生,如好的政治家;求美的人生,人皆可為。「木心在求美的人生這方面做得最好。他生活的內容是文學藝術,他的這些作品就是他的代表。但是我覺得最主要的一件事是,美學不僅成就了他的人生,也成為他的避難之地。」

最後輪到我了。前面四位,都是對木心著作如數家珍、收放自如的專家,而我不是。但現場有那麼多木心的讀者,眾目睽睽,不容我露怯。我必須通過開場白迫使自己鎮靜下來。

開場白是這樣的:「諸位想必知道,我因翻譯村上而浪得一點兒浮世虛名。但說實話,我並非村上的粉絲,因為『粉絲』會影響我作為譯者尤其研究者的理性和公允;而事關木心,我絕對是木心的粉絲。作為粉絲參加這次對談,非常榮幸。榮幸之餘,格外惶恐。好在一般對粉絲沒有水平要求,即使發言貽笑大方,大家也會網開一面……」

接下去我開始談「木心與日本文藝」。這裡就不重複了,只說一下我概括木心的三個標高:第一是文體上的標高。用上海作家陳村的話說,木心是中文寫作的標高。用木心本人的話說,焊接古文和白話文的疤非常好看。第二是審美的標高。木心超越了學理、概念、邏輯、體系和範式,直達詩意和審美。第三是品格上的標高。貴族氣質,拒斥庸俗,陽春白雪,臨陣有餘。

我由衷地認為木心是中國最後一位文化貴族。作為典型表現,我重複了自己過去說過的他在獄中彈琴——彈琴鍵畫在紙上的鋼琴。那一生命姿態明顯遙接魏晉名士嵇康的刑場撫琴——一抹夕陽殘照下,臨刑前的嵇康泰然自若地撫琴長嘯。由此也就不難明白木心何以那般心儀嵇康。尤其在20世紀那段特殊年月,木心的紙上撫琴是何等高貴的生命姿態啊!不妨說,構成貴族氣質的幾種要素盡聚於此:危難中的操守,寵辱不驚的純真,對權勢與對手的不屑一顧,對藝術和美的一往情深……

最後我要說幾句的是,在會場我第一次見到了陳丹青。

發言前我臨時離開會場。會場不僅座無虛席,而且幾乎站無虛地。勉強走到最後一兩排站著的讀者那裡時,聽得有人輕聲招呼:「林老師!」一看,陳丹青!他同樣站在那裡聽會。我問他怎麼不去前面的預留座位。「算了,來晚了,驚動大家不好!」他說。會後他對我的專程與會表示感謝,「您寫的關於木心的文章我看了,就想世上又多了一個傻子!」我笑,他笑,會心地笑。人極平和友善,全然沒有名人的架子。眼睛確有特色。見了,不由得想起2008年和我對談的繁體字版村上作品譯者賴明珠女士的話。那天很晚的時候,賴女士急切切地告訴我要去聽陳丹青的講座:「我要去看陳丹青的眼睛,看他的眼睛……」

一對發現木心的眼睛!我們因之有了「意外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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