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塵埃:一位武漢基層官員眼中的封城之前八小時
回想起1月23日,武漢封城的那一天,作為武漢市武昌區的一位基層督查官員,梁鑫(化名)至今依然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封城是個正確的決策,能夠將傳染源風險控制在最小程度。而封城前後流出的數百萬人,事後也可以換個人道主義的角度來看,如果不是那樣,整個武漢被感染和死亡的人數會比現在多很多。」
作為一位當事人,他試圖勾勒出武漢在封城之際的驚心動魄。
梁鑫說:「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這是悲壯的時刻,而且還是在春節就要到的那一刻,人類史上史無前例,一座千萬人的城就這樣被封了!一群人想方設法地奪路狂奔,而留下的人,將與這座城市共生死。現在每次回想起來,我的心臟都會震顫。」
一場與時間的賽跑
1月26日晚,湖北省人民政府新聞辦公室就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召開新聞發布會,武漢市長周先旺表示:目前有500多萬人離開武漢,還有900萬人留在城裡。500萬這個數字引起一片嘩然。
歷史回到1月23日這一天的凌晨兩點,在經歷了98年特大洪災和03年非典之後,武漢這座城市又迎來了一次大考:官方宣布自當天上午10時起封城,全市城市公交、地鐵、輪渡、長途客運暫停運營;無特殊原因,市民不要離開武漢,機場、火車站離漢通道暫時關閉,恢復時間另行通告。
一座上千萬人的城市實施封閉,只為保障疫情不擴散。這在新中國歷史上尚屬首次。
此前一天,即22日晚間,武漢市政府發布通告,要求全市在公共場合佩戴口罩,不聽勸阻,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們其實已經預感到事情嚴重了。」梁鑫如此說道。
從23日凌晨兩點宣布,到上午10時正式執行,中間空出了八個小時。
「公路,高速,機場,高鐵……都在這個時間段里人流攢動。尤其是公路和高速,很多的私家車,大家的心思就是先出武漢再說。」
實際上,梁鑫對於「封城」二字有著非常敏感的認識。他說,只有遇到非常重大的變故或者其他敏感事件時,才能做出這樣的決策,而「這樣的決策一旦做出,就必須嚴格執行。」
對於1月23日武漢正式封城的決定,梁鑫儘管在最開始感到驚訝,畢竟這是「破天荒」的頭一次。但他非常清楚,如果不及時封城,事情會演變得更加糟糕。他說,做出封城的決策對誰來說,都是相當困難,因為「那個時候其實誰的心裡都沒有把握,封城之後留下的人們到底命運如何,是否能遏制疫情?」
梁鑫說:「23日凌晨發的通告,這個通告發之前,沒有任何預先知會的信息,直接以通告形式公布。不過從發出通告到正式封城,還有8個小時的窗口。這個窗口時間,走了很多人,包括我所知的自己身邊的很多人。」
得到「封城」的消息後,很多人開始在24小時便利店搶購物資。Today、中百羅森里一群戴著口罩一言不發的市民將速凍餃子、麵包、泡麵等商品瘋狂地裝到購物袋裡。而藥店里的口罩、蓮花清瘟膠囊、抗病毒口服液、板藍根甚至酒精一上架就被搶空。
而從停運通告發出起,凌晨到達武漢天河機場出發層的車輛就逐漸增多。最多時,幾乎一秒鐘一輛車到達。乘客拎著行李箱希望趕飛機離開武漢。機場每個值機櫃檯前都站滿了旅客,排隊的隊伍長達百米。而當時就有航空公司接上級領導通知,可為十點前航班的旅客辦理值機手續,十點後的則不辦理,並對購票旅客原價退票。
23日0點到10點,天河機場進港20架次,出港45架次。儘管各航空公司取消了大部分涉及武漢的航班,但依據「軟著陸」原則以及涉及聯程航班等原因,10點以後仍有少數航班從武漢天河機場起飛,分別前往哈爾濱、西寧、拉薩、巴黎等地。最後一班出港航班在12點55分離開,目的地廣州。至此,年旅客吞吐量近3000萬的天河機場關閉離港通道。
沒有人知道封城之後的武漢會怎樣,所有人心裡其實都沒底,慌慌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要不繼續留下,要不趕快逃離。
據中國鐵路武漢局發布的數據顯示,「封城」前一天的22日,近30萬人次乘坐火車離開這座城市。1月23日0點到10點間,武漢至少發出列車251列,北到哈爾濱,南達深圳,東到上海,西達成都。這座被譽為九省通衢的交通樞紐,具有將人們送往中國幾乎每個角落的能力。
「即使10點之後,也有不少的人成功出去了。」梁鑫說:「23日下午六點,有個洗車門店的人問我是否可以走?那個時候應該是火車站和機場都停運了,只能嘗試走高速和公路。事實上,他成功離開了武漢。封城之後,陸續關閉了市內交通、鐵路、航空、高速等出口,不過這種緩慢流出一直持續到初二,都有人在陸續離開武漢。」
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我說這樣的話,可能會有很多人罵我。但現在回過頭再來看,當初從武漢走掉的那些人,對個體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否則,武漢的傷亡將更慘重。」
「因為在封城之後的一個月里,我看到了基層社區太多的人間悲劇,一家人家,前一天走了一個,第二天又走了一個……」說到封城後在基層社區的親眼目睹,梁鑫再次哽咽地說不出話。
「如果說一個人都沒有出去,我看武漢市的人,肯定被感染的數量會高很多。因為現在從數據來看,全國被感染的人數有8萬多,對不對?其中湖北省有6萬多,武漢市有4萬多,從這個數據是可以看出來的。」梁鑫說:「再加上醫療資源和物質資源的匱乏,以及疫情之初的防控失措,可以想像會糟糕到什麼程度。要知道,後來確診的人群中有相當部分是在等待中被感染的,在家中交叉感染的,有的在等待床位中死去。假設封城前後出走的500萬人還繼續留在武漢,我想武漢這座城市真的是存在失控風險的,會遭遇比現在嚴重得多的傷亡。真的,這絕非危言聳聽!」
「因為拖的時間長了,得不到及時治療,病情自然就惡化了。疫情之初的這個階段是最困難的階段,我們都在一線,那個時候大家基本上不說什麼話,都非常難過。」
「所以,在武漢封城前的那八個小時,事實上相當於做了一點分流,就像在面臨洪水洶湧而來之際,沒有堵在一個地方,造成決口。否則的話,城內的死亡人數一定會多很多。」梁鑫說,非常時期的非常選擇,並不是非黑即白的。
時代的塵埃無法假設
梁鑫的「擔心」在中國疾控中心後來發布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流行病學特徵分析》追溯性論文中得以佐證:1月21-31日,有26468人發病。也就是說,1月21-31日之間,武漢發病的人數是最多的。因為,當時的新冠病毒已經徹底傳播開了。
梁鑫說,儘管1月24日,湖北省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啟動湖北省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Ⅰ級響應,但最基本的傳染源控制行動,其實沒有真正有效落實。更不用說與廣東省相比,這個一級響應還晚了一天。
即使在1月23日封城之後,武漢由於沒有嚴格有力、有效地管控傳染源,加上醫療資源發生擠兌,導致在2月1日到11日,又有12030人發病。直到2月10日,武漢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第12號通告發出:決定依據相關法律法規和一級響應相關要求,自即日起在全市範圍內所有住宅小區實行封閉管理,對新冠肺炎確診患者或疑似患者所在樓棟單元必須嚴格進行封控管理。
這個時候,在中央指導組親臨一線指揮後,武漢的疫情防控工作才算真正的有效落地。而在1月21日-2月11日之間的這段日子裡,已有3.8萬多人感染上了新冠肺炎。
醫學論文預印平台medRxiv上2月10日發布的一篇論文認為,武漢新冠肺炎感染率在0.3%-0.6%之間。2月28日,鍾南山院士團隊在國際著名頂尖期刊《新英格蘭醫學雜誌》報告了1099例新型冠狀病毒肺炎(COVID-19)的臨床特徵。從全國範圍來看,中國新冠肺炎的死亡率為2.3%。而根據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2020年3月4日的官方報告,武漢的死亡率為4.6%(49540例確診病例中有2282例死亡),北京為1.9%(414例確診病例中有8例死亡),上海為0.9%(338例確診病例中有3例死亡)。
假設500萬人繼續留在武漢,同時按照上述的0.6%感染率和4.6%死亡率來粗略測算,將有3萬人被感染,以及死亡上千人。
梁鑫說:「我不想去假設,對那些出走的個體而言,活著是最重要的,留下來的話,他們的傷亡率會更大。但也要看到封城前後出走的500萬人使全國陷入巨大危險之中,全社會幾乎停擺,代價之大無法計算。所以,大帳小賬不能分開來算,怎麼辦?」
大年初三這一天,身處「一線」的梁鑫明顯感覺到疫情防控「吃緊」了,不僅病人增多了,而且有相當多的病人停的求救和尋等待床位。同時還有病人由於沒有地方去,流散四處。這些都造成了廣泛的交叉傳播,加劇了感染情況。
「一個人感染,一家人幾乎就不能倖免了。從病例的數據增加與信息來看,大部分是以家庭為單元的,也造成很多悲劇。」梁鑫說,人道主義災難在疫情之初的確實實在在發生著,但他和同事們都很無助和無力,每天都淚流不止。
梁鑫認為,社區防控的措施和行動起初都是不專業的,「你封控小區以後,這些人還在裡面,沒有處置的話,內部還會擴散。」
如果在封城的同時立即封小區,並採取強有力的隔離措施,哪怕缺少醫護人員,哪怕條件很艱苦,先想辦法把已經確診的集中一塊,疑似的集中一塊,密切接觸的集中一塊,雖然這種集中有一定的風險性。但這樣做,就能切斷傳染源,不會造成類似家庭集聚傳染、社區擴散傳染的悲劇。
這在梁鑫看來,「封城之後沒有同步,是因為當時顧不過來。」除此之外,梁鑫還表示,當時大家可能都慌了,他認為湖北省委和武漢市委基本上都是「糊的」。
結局
封城前後那些天,正是春運期間,離開武漢的500萬人去了哪裡?據第一財經新一線城市研究所統計,從1月10日至1月22日春運期間(武漢封城之前),每天從武漢出發的人群中有6至7成的人都前往了湖北其他城市,其次是河南、湖南、安徽、重慶、江西。從城市維度來看,除了湖北的城市,從武漢前往信陽、重慶、長沙、北京、上海、鄭州的人群比例也較高。在湖北省內,孝感和黃岡是接受武漢返鄉客流比例最高的兩個城市。
截至2020年3月12日24時,湖北全省累計報告新冠肺炎確診病例67786例,其中武漢市49991例,全省累計病亡3062例,其中武漢市2436例。
全國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和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累計報告確診病例80813例,累計死亡病例3176例。
3月11日開始,湖北新增病例首次降至個位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