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丨楊勇:《莊子》中的蘧伯玉——一種孔庄異同的比較
《莊子》中的蘧伯玉
——一種孔庄異同的比較
作者簡介丨楊勇,中山大學歷史學系。
原文載丨《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
摘要:
《莊子》中蘧伯玉出現兩次,分別在內篇《人間世》與雜篇《則陽》。恰可與《論語》中關於蘧伯玉的兩次記載分別一一呼應,藉由這兩處呼應,可探尋莊子對孔子思想的引申與轉化,由此進一步窺探到孔庄思想意趣的異同。《論語》中的蘧伯玉,以「卷而懷之」的全身隱退,與「欲寡其過而未能」克己自省的儒家君子著稱。莊子順著這兩點,對蘧伯玉的形象進行了引申與轉化。一是將儒家「卷而懷之」的隱退避禍,發展成「形就心和」,混跡人間隨便所適的「人間世」思想。兩者都是保全自我,但後者更圓融無滯。二是將儒家「欲寡其過」發展成「六十而化」。前者有改過從善的道德意味,後者則消解是非善惡隨順而行。賦予了蘧伯玉濃郁的道家與庄學意味。充分體現了莊子「用剽剝儒、墨」、「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的學術旨趣。
關鍵詞:蘧伯玉;莊子;孔子;君子;
春秋後期衛國大夫蘧伯玉,在先秦兩漢典籍中多以君子形象出現。《論語》中孔子贊曰「君子哉蘧伯玉」(《論語·衛靈公》),對其君子之風頗多讚譽。《史記·孔子世家》載吳延陵季子使過衛,見蘧伯玉、史,有「衛多君子,其國無故」之嘆,列其為衛國諸君子之首。《禮記·禮器》論禮樂,蘧伯玉有「君子之人達」一語,可見其人亦時時以君子之操自警。南宋羅大經也說「伯玉可謂真君子矣」(《鶴林玉露·丙編·卷一》)。從這些記載看,蘧伯玉的君子形象深入人心。其人其事尚散見《左傳》《莊子》《淮南子》《韓詩外傳》《說苑》《列女傳》《新序》等先秦兩漢古籍。藉由這些記載,雖未能完整復原其生平事迹及思想,但也可依稀想見其為人風範。
在這些典籍中,頗值得注意的是《莊子》中蘧伯玉的兩次出場。眾所周知,莊子為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其學說繼承了老子之學並做了較大拓展,其說乃是「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在這種認識下,儒家「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莊子·天下》)的君子,在《莊子》中往往被置於批評的位置上。《人間世》中說「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即在天人視域下消解了君子這一儒家的重要倫理角色。《馬蹄》也指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田子方》中更批評「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這些地方都體現出對「君子」的不屑。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作為傳統意義上「人之君子」的蘧伯玉,在《莊子》中卻並非「天之小人」,而是以有道者的正面身份出現。這一方面固然可說是莊子「寓言」的寫法,但這兩次出場卻也與真實的蘧伯玉,尤其孔子眼中的蘧伯玉有密切的淵源關係,只是又被莊子賦予了一些新的理念。對上述問題的進一步探微,有助於更清楚地認識孔、庄兩家對歷史人物不同評價所體現出的各自思維特點與價值取向。下文就此展開探討。
蘧伯玉之所以為「君子」,據《論語·衛靈公》載:
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孔子深許蘧伯玉為「君子」,因他能在仕宦中始終認清政治清濁,並靈活權變,適時決定出處進退。政治清明之時,出仕行道求其用;晦暗之時則主動退避出走求其隱。所謂「卷而懷之」,包咸解釋說「謂不與時政,柔順不忤於人」1。皇侃說「進退隨時,合時之變」(《論語集解義疏》卷8)。朱熹說「伯玉出處合於聖人之道,故曰君子」2。孔子又說: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論語·泰伯》)
蘧伯玉也可謂「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這也就是孟子所謂「士窮不失義,道不離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孔子對蘧伯玉的這種評價,應該是在相當了解其人後做出。據《史記》,孔子周遊列國適衛兩度「主蘧伯玉家」(《史記·孔子世家》)。又載:「孔子之所嚴事:於周則老子;於衛,蘧伯玉。」(《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可見二人過從甚密,「嚴事」語甚至有「師事之」的尊崇味道。《白虎通義》卷4載:「孔子師老」。孔子本人常陷入「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論語·憲問》),能進而不能退的困境中。故對蘧伯玉之行頗有「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讚歎。
而進一步看,孔子的評價也有文獻可循。《呂氏春秋·召類》載:
趙簡子將襲衛,使史默往睹之,期以一月。六月而後反,趙簡子曰:「何其久也?」史默曰:「謀利而得害,猶弗察也。今蘧伯玉為相,史鰍佐焉,孔子為客,子貢使令於君前,甚聽。《易》曰:『渙其群,元吉。』渙者賢也,群者眾也,元者吉之始也。『渙其群元吉』者,其佐多賢也。」趙簡子按兵而不動。
由此可知蘧伯玉曾仕衛並居相位。衛國雖為小國,受晉國等大國壓迫,但在蘧伯玉主政下,眾賢人在位,一切井井有條難以侵犯,遂使趙簡子放棄偷襲計劃。《淮南子·泰族訓》也載:「蘧伯玉以其仁寧衛,而天下莫能危也。」這兩條記載可為了解「邦有道則仕」一語提供稍微詳盡的背景知識。此或為蘧伯玉晚年之時,其時孔子客居衛國,故得親見蘧伯玉仕衛治跡之盛。
而關於「卷而懷之」,據《左傳》載衛國曾兩次發生內亂:
(孫文子)見蘧伯玉曰:「君之暴虐,子所知也。大懼社稷之傾覆,將若之何?」對曰:「君制其國,臣敢奸之?雖奸之,庸如愈乎?」遂行,從近關出。(《左傳·襄公十四年》)
子鮮不獲命於敬姒,以公命與寧喜言,曰:「苟反,政由寧氏,祭則寡人。」寧喜告蘧伯玉,伯玉曰:「瑗不得聞君之出,敢聞其入?」遂行,從近關出。(《左傳·襄公二十六年》)
第一條是孫文子逐衛君,第二條則是寧喜弒君。此皆為蘧伯玉早年中年之事,錢穆說襄公十四年(前559年)其人「時必名德已重。故孫、寧思引以共事。最少亦當三十」3,有一定影響力。他在兩次內亂的關鍵時刻,被叛亂者徵詢意見時都未參與合作,而是迅速就近出亡。杜預注「從近關出」,曰「懼難作,欲速出竟」4。這又可為孔子所說的「卷而懷之」做生動的註腳。那麼「卷而懷之」,是之何處呢?《說苑·復恩》載:「蘧伯玉得罪於衛君,走而之晉。晉大夫有木門子高者,蘧伯玉舍其家。居二年,衛君赦其罪而反之。」可見蘧伯玉確為避禍轉徙異國,其中至少有一次亡至晉國的經歷。
結合各處記載,可知孔子對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的評價並非虛語,相當程度上概括了其人的行事特徵及經歷。明確了這一點,再轉過來看《莊子》中的蘧伯玉形象,並進一步與《論語》進行對比。《人間世》載:
顏闔將傅衛靈公大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
《人間世》列內篇之四,其主旨郭象說乃是「與人群者,不得離人。然人間之變故,世世異宜,唯無心而不自用者,為能隨變所適而不荷其累也」5。即在紛繁的人世間,如何在不退場的前提下,通過自我角色定位、心理調適適應現實各種挑戰,從而避禍遠患。而這一篇尤其關注士人政治上的進退。實際上是莊子對當時戰國之世諸侯兼并尚詐謀,縱橫策士往來穿梭諸侯國之間的一種現實憂慮。篇中「顏回之衛」「葉公子高將使於齊」「顏闔將傅衛靈公大子」三則寓言,都圍繞人臣如何在亂政昏君之下求全展開。歷史上的蘧伯玉,以「卷而懷之」能得自保著稱,恰能符合這一主題。這應該是莊子借蘧伯玉來造設寓言的主要考慮。此處蘧伯玉提出「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就不欲入,和不欲出」的主張。認為侍奉君主,外在表現應是無限的遷就隨順,內在則不與之同流合污,保持內心之安順與平和。外內相得,各行其道互不干涉。只有這樣才能夠通達無滯,存國保身。
那麼《人間世》中蘧伯玉的這種主張,與上述《論語》中蘧伯玉的思想有何區別呢?上引包咸注《論語》,說蘧伯玉「卷而懷之」乃是「柔順不忤於人」。不可否認,離開官場確有「不忤於人」的一面。但如果從《人間世》主旨出發看,恐怕未必能達到包咸所說。因為選擇離開,是一種對在位諸君的不合作,本身就是「忤」,就已經不是「形莫若就」了。這一行為潛伏著不合作帶來的風險。事實上,對這種特立獨行的離世隱居之舉,莊子並不贊成。《莊子》外篇《刻意》里對「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的「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進行了批評。認為這些做法太過標新立異,與世俗格格不入。他讚許的是「不刻意而高」的「聖人之德」,也就是郭象所說的「隨變所適而不荷其累」。在莊子看來,無論天下有道無道,都應該順世而行,無是無非,因是因非,一切皆自然,順物而動即可。而離開顯然是一種是此非彼的刻意之舉。離開並不能成為真正解決問題的終極方案。對認識這一點頗有意味的是,《論語》「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一語,在《人間世》「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一節中,借接輿之口已被改成「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關於「成」「生」二字,郭象解釋道:「付之自爾,而理自生成。生成非我也,豈為治亂易節哉。」5「豈為治亂易節」一語尤能發莊子本意。這是一種「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莊子·人間世》)的心態。因此從莊子立場出發,蘧伯玉應該做的不是「卷而懷之」的離開,而應是對衛國在位者持「為嬰兒」「無町畦」「無崖」的隨順。這樣一來,實際上也就把孔子在《論語》中上述「卷而懷之」的觀念否定了。
不難看出,由《論語·衛靈公》到《莊子·人間世》,蘧伯玉已被莊子進行了一次創造性轉化。窺探這一過程,可以清楚看到儒、道二家在士人進退這一個重大問題上細微卻顯著的思想分際。蘧伯玉的「卷而懷之」,對孔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做了一次否定。莊子的「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則又對蘧伯玉的「卷而懷之」做了一次否定。否定之否定,莊子的「為」「與之為」「亦與之為」,似乎又回到了孔子「為之」的原點,但實際上卻是「再插足已非前水」,有了完全不同的思想內蘊。這正是莊子的深刻之處。然而問題在於,老莊道家真的走出這一「現」與「隱」的抉擇範疇了嗎?恐怕未必。即使身為周守藏室之史的老子,後來也有「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的「莫知其所終」之舉。莊子也以「子亟去,無污我。我寧遊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的決絕,辭去楚王許以為相之聘,寧可做一個漆園吏的小官遊戲人間。他見魏王時,又痛斥當時「昏上亂相」之局(《莊子·山木》)。他們都無例外地選擇了「邦無道卷而懷之」,而非「形就心和」,更非「與之為嬰兒」、「與之為無町畦」、「與之為無崖」。那麼莊子的這種「形就心和」之道,在「人間世」中究竟當落在何人、何處呢?這或許是一個值得深思的話題。
與《莊子》相同,《論語》中蘧伯玉也出現了兩次,且在內容上恰好可與《莊子》中的兩次出場一一呼應。除了上節所述,《論語·憲問》載: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
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雖以君子名世,出仕為官又有顯著政績,其人卻仍能虛懷若谷,正如邢昺所說「常自修省,欲寡少其過,而未能無過也」6。這一形象經由使者之口委婉傳達,得到孔子交口稱讚。眾所周知,儒家講「日三省吾身」(《論語·學而》)。而「改過」也是孔子反覆申言的,《論語》中多見其例: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公冶長》)
子曰:「過而不改,是謂過矣。」(《衛靈公》)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子罕》)
蘧伯玉「欲寡其過」,也可謂「能見其過而內自訟」,「過則勿憚改」。《韓詩外傳》也說他「自設於隱括之中」,這些記載都可參照互證。
下面來看《莊子》中蘧伯玉與此相關的另一處出場。《雜篇·則陽》載: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有乎出而莫見其門。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可不謂大疑乎!已乎已乎!且無所逃。此所謂然與,然乎?
蘧伯玉「六十而六十化」,站在當下不斷否定過往,站在未來則不斷否定當下。這個過程如宣穎指出乃是「不囿於故也」7。這顯然也是本於蘧伯玉的不斷自省改過而立論。《論語》「欲寡其過」,也可以說是「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那麼,進一步來看,「六十而化」與「欲寡其過」二者是否真可混為一事呢?這也是一個饒有興味的問題。
應該看到,「欲寡其過」,是一個改過從善的過程,孔子所謂「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論語·季氏》),「克己復禮」(《論語·顏淵》)。這個過程是以嚴格區分是非、善惡為基礎展開的,有濃厚的道德色彩,是一個典型的「儒家式」命題。蘧伯玉孜孜不倦,唯恐有過不能改,力求盡善盡美,故為孔子所深許。與之相比較,《則陽》中蘧伯玉的「六十而六十化」,雖然表面上看好像也是一個不斷否定過往的過程。但這個過程卻並非立足善惡,而更多的是一種對過往的遺忘與消解。一切過往,無論善惡、是非都被消解。嚴格來講,這不是「否定」,而是「化」。「化」字即遺忘與消解之意。這個字在《莊子》中多見,是莊子特別倚重的概念之一。在莊子看來,儒家的所謂善惡、是非,都只是人們出於自身立場設定的偏狹觀念。《齊物論》篇指出是非的相對性,「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所以要「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莊子·齊物論》)。故而《則陽》中蘧伯玉「六十而化」不含有《論語》「改過」的那一層意思。只是想表達,是非本身作為否定對象在不斷變化。成玄英說:「初履之年,謂之為是,年既終謝,謂之為非。一歲之中而是非常出,故始時之是,終詘為非也。」8因此不能執著於是非。甚至不能執著於破除是非的「化」本身,「化」也成為被消解的對象,所謂「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人間世》)究其根本,萬物都是「莫見其根」「莫見其門」的,不可恃「知之所知」,還有更多「知之所不知」乃是「與化日新」9的。只有不斷消解「知之所知」,才能消除「大疑」達到真知。這樣莊子實際上也就把蘧伯玉「欲寡其過」的儒家氣息消解了,並代之以濃厚的庄學意味。郭象解釋「六十而化」,雲「亦能順世而不繫於彼我故也」8,可謂探得其本。
由此可見,「欲寡其過」與「六十而化」性質上有根本不同,前者歸於儒,後者歸於道。所謂「化」,乃是「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寓言》)。「寡過」則還不能「始卒若環,莫得其倫」,還處在是此非彼的倫類之囿中而不能「化」。但這一點,古今以來常為學者忽視,並將之混同。朱子在《論語集注》中即引「六十而化」釋「欲寡其過」:「按莊周稱『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又曰『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蓋其進德之功,老而不倦。是以踐履篤實,光輝宣著」。10以莊子之「化」來論儒家「改過」之「進德」,這是一種「以庄釋孔」的思路,沒有注意到二者間的差異。我們可以說,若以「進德」而論,「六十而化」所進之德,也是莊子「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間世》)及「游心乎德之和」(《德充符》)的德,而非孔子省身克己「欲寡其過」的君子之德;明胡儼《謁蘧伯玉墓》詩云「寡過在知非」11,也將「欲寡其過」與「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視同一事;清代陸樹芝《莊子雪》解「六十而化」,說「謂有過即改,化於無過也」12,仍混同「改過」與「化」之別,則是「以孔釋庄」,也有違莊子本意;今人楊伯峻《論語譯註》中引《莊子》「六十而化」證「欲寡其過」13,仍延續了朱熹的思路。就筆者閱讀所及,只有錢穆先生《先秦諸子系年》中敏銳意識到二者的差別,指出《則陽》篇「謂昔日之所謂是者,或今日之所謂非,又今日以為是者,或乃昔日之所謂非。不存成見,故曰化。此本非《論語》寡過意」,「《莊子》非謂伯玉自見己非,特謂伯玉不固執己是耳」,「《論語》之『欲寡其過而未能』,乃使人之謙辭,亦君子之虛心。至於《莊子》乘化,是非俱泯,則為隱几夢蝶之流」14。所論精當,但似未引起學界足夠注意。
《莊子·寓言》篇中又有一段與上引《則陽》類似的對話:
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
莊子曰:「孔子謝之矣,而其未之嘗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復靈以生。』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此處「六十而化」變成了孔子。惠施對孔子「勤志服知」的評價仍是儒家路數,與《論語》「欲寡其過」同出一轍。關於「勤志服知」,郭象說「謂孔子勤志服膺而後知,非能任其自化也」15,林希逸解釋雲「勤心以從事於知見」16,宣穎雲「勤勞心知,從事於多知」17。惠施之意,仍以孔子「六十而六十化」是儒家勤勉自勵改過從善的心態。莊子則指出並非如此,認為所謂「勤志服知」已被孔子謝棄。那些「當律」之鳴、「當法」之言、利義好惡是非並不能讓人心服。孔子「六十而化」,只是與時俱化,回歸大本,重新回復虛靈不昧之境,使人心服,達到所謂「乘物以游心」(《人間世》)之境,而非簡單的是此非彼。正如成玄英指出「夫人稟受才智於大道妙本,復於靈命以盡生涯,豈得勤志役心,乖於造物」18。所謂「謝」,郭象解釋乃是「謝變化之自爾,非知力之所為」18。此處的「謝」,與《則陽》的「化」,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一則為進一步理解「六十而化」與「欲寡其過」的差別提供了更詳細的說明。一言以蔽之,莊子要著力破除人們心中慣常形成的是非善惡觀念,而以齊物的任是非代之。
二者間的這種差別,還可再由《朱子語類》里兩段對話看:
問:「莊子說:『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此句固好。又雲:『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化是如何?」曰:「謂舊事都消忘了。」又曰:「此句亦說得不切實。伯玉卻是個向里做工夫人,莊子之說,自有過當處。」[廣]
李公晦問「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曰:「只是消融了,無固滯。」[蓋卿](《朱子語類》卷44)
首先需指出,此處「行年五十」之說,乃是誤以《淮南子·原道訓》「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文做莊子語。但朱子以「消忘」「消融」「無固滯」解「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則頗能窺得其間的庄學意味。而又說「此句說得不切實」云云,這又是站在儒家立場批評莊子,但也恰恰探及這個問題上孔、庄之別的核心:「向里做工夫」的蘧伯玉,正是儒家眼中「欲寡其過」的蘧伯玉;而所謂莊子「過當處」,則正是莊子對蘧伯玉的發揮之處和神來之筆。顯然朱熹對此間孔、庄之別認識是很清楚的。不過結合上引《四書集注》,總的來看,在蘧伯玉的評價上朱熹基本上還是站在儒家立場。
據《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莊子「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畏累虛、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然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剝儒、墨,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這段記載是了解莊子學說的主要依據,重要性自可不待言。本文所論蘧伯玉的例子為更好理解這段話提供了一個生動註腳,對此再加說明。
首先,莊子對蘧伯玉生平事迹的記載了解是較為周詳的,不然就不能如此運用自如。由此大約可以想見他閱讀面較廣,的確可當司馬遷「無所不窺」的評價。眾所周知,《六經》之說最早見於《莊子》。儒家類書籍應也是莊子所熟悉的,朱熹評價「吾儒書他都看來」(《朱子語類》卷117)。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莊子》中的兩處蘧伯玉材料和《論語》中的兩處記載存在一一對應的關係,這應該不是巧合。再聯繫《莊子》中多有以孔子與弟子問學為情景而造的寓言。特別《人間世》一篇,開篇即以「顏回見仲尼」起,繼之以「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及「顏闔將傅衛靈公大子,而問於蘧伯玉」兩則,篇末又以「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終,幾則寓言的語境似乎都受到《論語》影響19。尤其接輿事化自《論語·微子》篇「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一則非常明顯。可見《人間世》篇與《論語》確實有更直接的關係。依此推測,《莊子》中關於蘧伯玉的兩則,有針對《論語》而發,「詆訿孔子之徒」的意味。關於《論語》與《莊子》的關係,已有學者注意到。如杜玉儉根據「三為令尹」一典指出「從《莊子·田子方》對孫叔敖的評論與《論語·公冶長》對子文的評論之語言的高度相似性看,應是《莊子》對《論語》的故意改塑」20。不過《田子方》列外篇,一般認為非莊子自著,是否是莊子本人所為不能確定。相比較而言,《人間世》篇列於內七篇,在佐證莊子與《論語》關係問題上當更有說服力。據《漢書·藝文志》:「《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於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雖然《論語》的具體成書時間尚有爭論。但除莊子外,與莊子同時代的孟子著書多次明確引用《論語》。可見公元前4世紀後半葉至公元前3世紀前期《論語》一書不僅已基本定型,且在知識階層中間已廣泛得到傳播、閱讀。莊子精讀此書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其次,莊子運用知識雖甚廣,但其學確有所宗,即「歸於老子之言」。蘧伯玉在其筆下即從儒家君子之列走下來,成為道家人物,確達到「剽剝儒、墨」、「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之效。一方面,蘧伯玉身上既有孜孜求改過的儒家君子特質;但另一方面,「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與孔子問禮於老子時,老子「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之語,內蘊也有可通之處,似乎他身上也有一些潛在的道家氣質。所以錢穆說蘧伯玉「蓋道家先聲也」21。回顧蘧伯玉形象的建構,經歷了一個累層的過程:先是被孔子塑造為儒家的理想君子;繼而又被莊子改造,發掘其道家思想傾向並引申、放大,賦予其道家的理想人格。正如陳少明所言:「對莊子而言,歷史不是意義的來源,更不是價值的原則,它成了修辭的手段」,這一點在莊子對蘧伯玉的改造上得到了生動體現22。至此而下,蘧伯玉遂以這樣一種二元化的形象存在於歷史中。這一觀察點在其後西漢人眼中的蘧伯玉,即可清楚看到。《韓詩外傳》卷2載:「外寬而內直,自設於隱括之中;直己不直人,善廢而不悒悒:蘧伯玉之行也。」「外寬而內直」「直己不直人」多近《莊子》「形就心和」,「形就而不入,心和而不出」之意,「自設於隱括之中」,「善廢而不悒悒」則分別是《論語》「欲寡其過」「卷而懷之」之意。在西漢初儒者韓嬰眼中的蘧伯玉,呈現的就是這樣一種孔、庄思想的二元混合。而《淮南子·主術訓》載:「蘧伯玉為相,子貢往觀之,曰:『何以治國?』曰:『以弗治治之』。」以蘧伯玉主「無為之治」,道家思想的傾向十分鮮明,則顯然是順著莊子道家化蘧伯玉的思路而下。至於《列女傳》中衛靈公夫人評價蘧伯玉「夫忠臣與孝子,不為昭昭信節,不為冥冥墮行。蘧伯玉,衛之賢大夫也。仁而有智,敬於事上」(《列女傳·仁智》),所謂賢、仁、智、敬,都是儒家的概念,則承襲的又是孔子儒家眼中的蘧伯玉。
注釋:
1[魏]何晏等注,[宋]邢昺:《論語註疏》卷15《衛靈公》,載《十三經註疏》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517頁。
2[宋]朱熹:《論語集注》卷8《衛靈公》,載《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63頁。
3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卷1《蘧瑗史鰌考》,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32頁。
4[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32,載《十三經註疏》下,第1957頁。
5[清]郭慶藩輯,王孝魚整理:《莊子集釋》卷2中《人間世》,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31,183頁。
6[魏]何晏等注,[宋]邢昺:《論語註疏》卷14《憲問》,載《十三經註疏》下,第2512頁。
7[清]宣穎:《南華經解》,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80頁。
8[清]郭慶藩輯,王孝魚整理:《莊子集釋》卷8下《則陽》,第905,905頁。
9鍾泰:《莊子發微》卷之4《則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16頁。
10[宋]朱熹撰:《論語集注》卷7《子路》,載《四書章句集注》,第156頁。
11蔡雲川、蕭岐峻:《春秋先賢蘧伯玉》附錄一,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99頁。
12[清]陸樹芝撰,張京華點校:《莊子雪》,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17頁。
13楊伯峻:《論語譯註》,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74頁。
14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卷1《蘧瑗史鰌考》,第33—34頁。
15[清]郭慶藩輯,王孝魚整理:《莊子集釋》卷9上《寓言》,第953頁。
16[宋]林希逸著,周啟成校注:《莊子虞齋口義》卷9《雜篇寓言第二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434頁。
17[清]宣穎:《南華經解》,第190頁。
18[清]郭慶藩輯,王孝魚整理:《莊子集釋》卷8下《則陽》,第905,905頁。
19孔子及其弟子在《莊子》內、外、雜篇的出現次數尤其孔、顏的相關情況,王景琳做過統計說明。參見王景琳:《〈莊子〉內篇孔、顏形象考論——兼談〈莊子〉的成書時間》,《孔子研究》1991年第3期。
20杜玉儉:《〈莊子〉對〈論語〉的化用與改造》,《孔子研究》2012年第6期。
21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卷1《蘧瑗史鰌考》,第32頁。
22陳少明:《歷史的寓言化——對莊子歷史論述的一種解讀》,《中國哲學史》2013年第2期。
輪值主編|陳喬見
圖文編輯|宋金明 付尚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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