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與被遺忘的華裔女星，黃柳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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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闖蕩好萊塢的知名華裔女星，可能大家會想到劉玉玲，想到那位領了金球獎的嘻哈女郎Awkwafina，或者演出了《花木蘭》的劉亦菲。
但，第一個在好萊塢星光大道留下手印的華裔演員，不是她們。
這個女演員曾名揚全球，擁有著驚人美貌，演技卓越……卻一生無法得到世人的認同，在盛年時遭遇封殺，被人忘卻，孤獨終老。
人們叫她：「Anna May Wong」，她還有個中文名字：黃柳霜。
黃柳霜（1905-1961）
最近，美劇界的 「金字招牌」 瑞恩·墨菲（Ryan Murphy）在 Netflix 上發布了一部 7 集迷你劇《好萊塢 Hollywood》，堪稱「好萊塢爽文」。
講的是一群 1940 年代的年輕人 「逐夢好萊塢」 的故事，他們是那個時代的邊緣人：想當演員卻不得不做男妓的小鎮青年、演技過硬的黑人女孩、同性戀編劇、亞裔導演…
那時候的好萊塢是 3K 黨和男權沙文主義者的天下，黑人、女人、同性戀者沒有話語權，甚至連署名權也沒有。優秀的有色人種演員，只能在影片中演出醜角。
但這部影片用一個架空歷史的平行空間，讓他們大放異彩，獲得勝利，甚至摘得了奧斯卡獎。
這部片最有趣的，還展現了那個時代的一些明星的側影，比如有精神疾病的費雯麗：
以及自己說自己是「好萊塢活死人」的 「華裔巨星」 黃柳霜（Anna May Wong）：
這，燃起了鵝娘想寫寫她的動力。
在這部美劇中，黃柳霜的開場就是宛如《日落大道》里過氣女星一樣：蟄居在比佛利山的豪宅中，邋裡邋遢，滿懷怨念。年輕的亞裔導演想找她演出自己的新作《上海天使》，她說：
「我很喜歡你的故事，但亞裔演員，亞裔導演，誰會想看這樣的故事？人們不想看我這樣的人當女主角…我整個演藝生涯里，都扮演縱慾過度、抽鴉片抽壞了腦子的名妓，危險的遠東妖婦。」
沒錯，這就是這位「好萊塢第一位華裔女星」的人生寫照。但，她的能力與魅力本遠該超出這些…
本劇製作人瑞恩·墨菲一廂情願給出的一個與史不符的 happy ending：最後一集里，黃柳霜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成為第一個獲得該獎的華裔女演員。
楊雅慧扮演的黃柳霜登上奧斯卡的舞台領獎時說：
「我站在這裡，感到萬分榮幸，作為第一個獲得奧斯卡獎的華裔女演員，不是扮演黃種人或東方諷刺形象，而是扮演一個女人，一個有心有靈魂的複雜女人。」
《大地》飾演中國女子的 Luise Rainer
但事實是，1937 年，賽珍珠那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題材小說《大地》改編成電影，黃柳霜卻被拒之門外。製片方米高梅選擇了 Luise Rainer 出演中國女人阿蘭，Luise Rainer 因此奪得了第十屆奧斯卡獎。
更諷刺的是，米高梅當時給黃柳霜的試鏡落選理由竟然是 「太東方」 了。因為那時的白人觀眾不愛看有色人種主演的正面角色…
黃柳霜是第一個獲得國際聲譽的亞裔美籍女演員
黃柳霜漫長的職業生涯中，演藝事業跨越了默片、有聲片、電視劇、舞台劇以及廣播劇。她本應是一位跨時代的巨星，然而在種族主義偏見的夾縫裡，黃柳霜卻註定是一位悲劇女性：
「在歐美影迷和影評人眼中，她表現的是華裔女性。中國國民政府官員不滿黃柳霜的形象，將她視為好萊塢的傀儡。而她的家人將她視作掙錢的工具或家族的羞恥。」
17歲的黃柳霜主演《海逝》
在同時代的華人女演員中，她擁有著最純熟的演技，也有著令好萊塢女星 Marlene Dietrich 都傾倒的美貌，但因為她生長的時代與環境，卻無法得到施展。
01
洗衣鋪女孩的星路
好萊塢第一位華裔明星
1905 年 1 月 3 日，黃柳霜出生在洛杉磯，就像當時美國大部分中等收入的華人家庭一樣，他們家經營著一家洗衣鋪。
媽媽手中抱著的就是小柳霜了
父親是廣東台山人氏，母親是舊金山出生的華裔，柳霜在家中八個孩子中排行老二，是典型的華工家庭。
她與大姐黃露露小時候就用玩偶一起自己給自己演戲，據她回憶說：
「我把自己的床裝扮得像一個舞台，而我的玩偶就是演員，我們表演自己的戲劇 。後來，我的一個小弟弟也加入了我們的表演。」
9 歲時，她幫父母送衣服，可以獲得一些小費，被她花在了電影院門票上。從那時起她就開始接觸了電影，她喜歡銀幕上那些光鮮亮麗的角色，還常常流連於唐人街的片場。
10 歲的時候柳霜的如花美貌已經極受人關注，她成為了一個皮貨商的上衣模特，這工作令她懂得了時尚，12 歲時她已經成為一家百貨公司的 「櫃姐」 兼做模特。
14 歲時，她得到了自己第一個銀幕角色，在 「默片時代第一女強人」 艾拉·娜茲莫娃（Alla Nazimova）主演的電影《紅燈籠》（The Red Lantern）中演一位群眾演員。
諷刺的是，娜茲莫娃扮演的歐亞混血女郎 「馬莉」 愛上美國外交官，卻因為自己的血緣而未被外交官選擇。外交官在一次運動中被刺殺，而馬莉也選擇了自盡，她的遺言「東方就是東方，西方就是西方」卻成了對黃柳霜一生的遭遇所下的註腳。
黃柳霜在首部彩色電影《海逝》
17 歲時，黃柳霜在首部彩色電影《海逝》中擔任女主角並一炮而紅。我們開篇所放的那張落淚截圖就出自改片。
在這個《蝴蝶夫人》式的愛情故事中，柳霜扮演的 「蓮花」 與白人男主角產生了愛情，最後以悲劇收場。
她驚人的演技得到《綜藝》、《紐約時報》等主流媒體的大加讚賞，並且驚人的賣座力，讓片商賺得盆滿缽滿。
也因此，她被當時的大明星道格拉斯·范朋克相中，出演了《巴格達竊賊》。在這部《阿拉丁》的最早版本中，她只是大反派賈法身邊可憐的配角女奴，穿著少得可憐的服裝，只有一丁點戲份。但她卻演出了一種楚楚可憐的性感，讓世界第一次見識到了東方式的銷魂。
不過即使初登場就如此精彩，但這也未能改變華裔女演員的地位。
美國 1850 年通過的《反異族通婚法》是她職業生涯的一大障礙，她無法在銀幕上與任何歐美男演員接吻，只能扮演典型的美國人眼中被醜化了的華人角色。
作為一個華裔女演員，想要在當時的好萊塢站穩腳跟，就只能屈服於主流文化，去演出充滿殖民色彩的角色：一個著裝暴露艷麗、取悅白人男性的性感奴隸。
於是，她選擇出走歐洲尋求發展。
02
好萊塢容不下的東方臉
種族主義夾縫中的女演員
1928年，黃柳霜（右）與姐姐黃露露在歐洲
當時東方角色更多的是由白人扮演，她說：
「好萊塢似乎容不下我，因為製片人寧可讓來自匈牙利、墨西哥的演員，還有美洲印第安人而非真正的中國人來扮演那些中國角色。」
1928 年 3 月 28 日，在大姐露露的陪伴下，柳霜離開了好萊塢，前往德國發展。
在歐洲的兩年半時間裡，她拍了 6 部電影，她在德國拍了有點表現主義的電影《歌》，隨後在 1929 年主演了代表作《唐人街繁華夢》。黃柳霜在柏林、巴黎、倫敦備受讚譽，從舞台劇到電影都受到極大好評。
感受一下她當時的演技，豐富的微表情
旅居期間，黃柳霜抓緊學習：英國上層社會的口音、流利的德語和法語、甚至還有義大利語和希伯來語…她希望通過說話方式、體態、髮型、衣著去重塑人們關於東方現代女性的印象。
黃柳霜主演的《城中蝶》劇照
黃柳霜主演的《歌》劇照
黃柳霜主演的《唐人街繁華夢》劇照
《唐人街繁華夢》如今看來尺度也相當大
從當時的報刊雜誌照片看來，黃柳霜真正稱得上是都會標杆式的先鋒女性：她穿著新穎的時裝，她的柳葉眉、齊劉海都走在時代最尖端，她擁抱現代的生活方式，和最前衛的女性們交往。
經典的齊劉海短髮造型為黃柳霜所創造
成為當時時髦女郎的髮型樣本
男裝造型，讓人想起德國傳奇女星瑪琳·黛德麗
當然，她和瑪琳·黛德麗也是密友，日後兩人還一起出演了《上海快車》。1928年，黃柳霜與瑪琳·黛德麗及電影製作人萊尼·里芬斯塔爾在柏林舞會上合影。
1928 年英國《Tatler》雜誌刊登了一張黃柳霜打拳擊的照片
歐洲媒體更多的是在強調她的中國血統，而忽略她的美國國籍，這讓黃柳霜對中國的認同感越來越強。在 1936 年出版的《良友》畫報二月刊上，刊登了一篇黃柳霜的回憶錄，其中講述了她在歐洲演出舞台劇的一些片段：
「外國人常常對中國人有很多的誤解，尤其是往往坐井觀天地武斷了全部。
所以我每次登台在未啟幕之前，必定對著觀眾說幾句聲明，說無論我所扮演的角色怎樣壞，不能代表我中國人的全體，希望在座觀眾不要誤會。
這句話說完之後，我從他們的掌聲中知道他們對我的話是很同情的。因此在國外，他們都叫我是『中國善意的使者』（The Ambassador of good will）。」
與派拉蒙電影公司簽約後，黃柳霜於1930年返回好萊塢，
這張照片拍攝於同年。
在歐洲取得的巨大成功並沒有讓黃柳霜定居下來，好萊塢大廠派拉蒙向這位「性感女星」拋出了橄欖枝。
1930 年 10 月 19 日，她揮別歐洲重返美國。作為演員，好萊塢當然是最多機會的地方。但，從歐洲回到好萊塢之後，黃柳霜的待遇並沒有提高。她被關在種族主義的籠子里，一生都在掙扎。
1931年，黃柳霜出演了《龍女》
1931 年，黃柳霜出演電影《龍女》中國惡魔「傅滿洲」的女兒一角，這個角色成為她最著名的「標籤」，邪惡的蕩婦。雖然，這也是她最後一次出演該類型的角色。
1931年，黃柳霜回好萊塢出演了《龍女》
黃柳霜出演電影《龍女》中傅滿洲的女兒一角
這也是她最後一次出演該類型的角色
《龍女》中她與日裔男演員早川雪洲共同主演
《龍女》中黃柳霜很多造型都成為了日後女星紅毯禮服的靈感
1933 年接受《電影周刊》採訪時她問道：
「為什麼銀幕上的中國人幾乎總是反派？而且是如此粗暴的反派——殺人、奸詐、陰險、草菅人命，我們不是這樣的人。我們怎麼會是這樣的？我們的文明比西方的文明還要古老好幾倍。」
在電影《上海快車》中，黃柳霜與瑪琳·黛德麗對手戲
雖然演出這樣的角色，但黃柳霜的演技和女性魅力卻深得同行們的認可，比如德國女星瑪琳·黛德麗。黛德麗就像是白人面孔的她，在好萊塢電影中德國身份讓她有著一種 「異國情調」，也總是以出演 「蛇蠍美人」、雌雄莫辨的 「妖婦」 出現。
兩人在 1932 年合作了《上海快車》，黛德麗和黃柳霜一起演出了兩位上海交際花。
在電影《上海快車》中，黃柳霜與瑪琳·黛德麗對手戲
在電影《上海快車》中，黃柳霜與瑪琳·黛德麗對手戲
同是被上流社會唾棄的妓女，黛德麗飾演的交際花「上海莉莉」用自己的犧牲收穫了男主角的愛，獲得了人們的同情。而黃柳霜飾演的她的同行、上海高級娼妓徐菲，殺了邪惡的軍閥，救了一干歐洲遊客，卻從始至終煢煢孑立。但這個亞裔角色在當時已經是一種不一樣的存在了，至少她在片中沒有死…
黃柳霜《萊姆豪斯藍調》1934
1934 年，她主演了一部影響日後時尚界的著名影片：《萊姆豪斯藍調》。黃柳霜在電影《萊姆豪斯藍調》中的服飾啟發了 Yves Saint Lauren、Ralph Lauren、John Galliano 等服裝設計大師。
1997年，John Galliano以黃柳霜為靈感設計的 Dior
黃柳霜《萊姆豪斯藍調》1934
在電影《萊姆豪斯藍調》中，黃柳霜穿著由特拉維斯·班頓（Travis Banton）設計的綉龍旗袍吟唱，現被看作 20 世紀最美的女性服裝之一。1965 年，柳霜將它捐給了布魯克林博物館，又被轉送給大都會博物館。
黃柳霜《上海的女兒》1937
1937年，《上海的女兒》是黃柳霜加入派拉蒙後的首都電影，柳霜演活了一個真正有智有謀的女英雄，這也是她出演的正面華人形象。
電影《上海的女兒》中的黃柳霜
黃柳霜《上海的女兒》1937
黃柳霜《上海的女兒》1937
黃柳霜很喜歡《上海的女兒》，因為「這部電影對中國人好一些」。
03
「盼望來中國好多年了」
一輩子無法落腳的無根鳥
「你知不知道，有一種鳥沒有腳的？它一生只能在天上飛來飛去，飛累了就在風裡睡覺，一輩子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他死的時候。」
——《阿飛正傳》
1936 年 1 月底，黃柳霜開始了自己的中國之旅。
2 月 9 日她乘坐的輪船停靠上海港，她走下甲板，第一次踏上中國的土地。很快柳霜就成為各種奢華派對的矚目人物，顧維鈞夫婦還為她舉辦了歡迎晚宴，她還與林語堂，梅蘭芳，胡蝶等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1935年，倫敦，黃柳霜與梅蘭芳
1936年，中國影星胡蝶（前排右二）招待
黃柳霜在上海的家中做客
曾有記者問她：「你為什麼要飾演那麼多屈辱的東方女性呢？」
她答：「別無選擇。即使我不演，也會有其他演員去演，而我會失去僅有的那一點點由中國人自己演中國人的機會。」
1937 年，在米高梅《好萊塢盛宴》的綜藝電影腳本中，柳霜在鏡頭前講述了她剛剛 「在中國度過了最不可思議的一年，我首次探訪我的祖國」。
黃柳霜過往的造型總是會帶有濃郁的中國風情。
穿著旗袍的黃柳霜在林園留影
回到美國後不久，抗日戰爭爆發，柳霜發文譴責，並在一篇新聞稿中寫道：「雖然像父母一樣在美國出生，但我卻是一個純正的中國人，比任何時候更中國。」
黃柳霜變了。
她穿起了長裙，不再在熒幕上裸露自己的身體，也開始遊說電影製片商拍攝一些展示中國人正面形象的影片。她強烈的家族感、深厚的民族意識都在幫助她超越種族歧視的巨大藩籬。
宣傳抗戰的影片《重慶來的夫人》
在此期間，她拍攝了宣傳抗戰的影片《重慶來的夫人》，控訴日本侵略者的《轟炸緬甸》，讓全球影迷了解日本軍隊在亞洲的罪行。她利用一切公開場合的機會，去呼籲美國民眾積極支持中國抗戰，並將自己的珠寶首飾拿出來義賣，所得義款全部匯回中國支持抗戰…
但，她所做的這一切並沒有獲得當時國民政府的嘉獎。甚至被以宋美齡為代表的「祖國」所唾棄。
1942 年宋美齡訪美，在美國國會發表了演講宣傳中國抗日，引起了美國各界的巨大轟動。她前往好萊塢發表抗日演講，邀請了眾多明星參加，唯獨不見黃柳霜。
宋美齡特意表示不見黃柳霜，因為在這位第一夫人眼裡，黃柳霜侮辱了中國人的形象：她，一個洗衣女工出身的女星，代表的是洗衣店、餐館老闆、黑幫和苦力組成的舊中國人形象。
國民政府代表的「新世界」不認可她，家庭所代表的「舊世界」也依然以她為恥。
作為傳統的中國家庭，她在家裡的地位很低：雖然她靠拍電影養著全家人，讓除了她的全家 8 個兄弟姐妹都接受了高等教育，但家裡人卻認為她是「一介戲子」、「下九流」。
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華裔男性不會選擇與她結婚，白人男性也不能跨種族通婚。成名後的她仍與家人住在一起，一生未婚。她渴望嫁給一個華裔美國人，因為 「只有我們是同一種族，才能幸福」。
1961 年 2 月 3 日，她在家中小憩時突發心臟病去世，長期嗜酒已經威脅到了她的健康。
其實，進入冷戰以後，黃柳霜的身份變得更為尷尬，她越來越少出現在屏幕上。作為一位盛年女演員，她無戲可演，也沒有任何寄託……境況就像開篇所說的「好萊塢活死人」。
她的遺體火化後被安放在母親棺木旁邊，墓碑上只用中文寫著她母親的名字，柳霜的名字寫在旁邊，上面沒有留下日期與墓志銘，像極了一場 「唐人街繁華夢」 的謝幕。
2020年 1月 Google推出塗鴉紀念黃柳霜
作為一名美國華工的女兒，黃柳霜承受過「華裔女性」所可能遇到的一切苦難。她窮盡一生用「勇氣與堅毅」追求著夢想，實踐著「美國精神」，但她卻無法獲得應有的行業地位。因為，她不是「美國白人」，而被剝奪了真正實現夢想的能力。
要讓亞洲人出演好萊塢大片，有很多東西是必須要 「合理」 的，這一點並沒有改變多少，即使已經過了一百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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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夢好萊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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