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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里畫外】 葉嘉瑩先生:我與范曾

葉嘉瑩是誰?

大多數人都會覺得陌生。你或許不知道,這位看起來和藹的老奶奶,有多厲害。

她是中國古典詩詞研究專家,受聘於國內多所大學客座教授;作家蔣子龍坦言:現在談詩詞,世界上再無第二人能與葉嘉瑩先生相比。

她是「影響世界華人大獎」終身成就獎獲得者,入選「改革開放40周年最具影響力的外國專家」;90歲生日時,溫家寶親自抄錄她的詩為她賀壽,稱讚她心靈純潔,志向高尚,為傳播中國文化作出重要貢獻。

我對范曾先生之第一印象,是來自他的一幅畫作。那是1979年的春,我第一次歸國講學,將從北大轉往南開。南開遂請兩位先生來京接我赴津。而於赴津前一日,便邀我遊覽京郊諸名勝之地。時值碧雲寺之中山堂舉辦畫展,我一入展室,但覺眼前一亮,就被入門不遠右側牆上所縣掛的一幅屈原像所吸引了。其後我曾寫過一首《水龍吟》詞,對我當時初睹此一圖像時之欣喜震驚加以描述,說:「半生想像靈均,今朝真向圖中見。飄然素髮,悠然獨往,依稀澤畔。呵壁深悲,紉蘭心事,崑崙途遠。誤用高丘無女,眾芳蕪穢,憑誰問、湘纍怨」。當時,我對於作此圖畫的范曾先生實在一無所知,但我以為若非對屈子之心魂志意有深切之共鳴與體悟之人,就絕不可能畫出這一幅能傳達出屈子之精神像貌的圖畫來。我平日論詩詞,注重感發和意境,常以為若非詩人之心靈中具有此種感發和意境,就絕不能在作品中傳達出此一種感發和意境。我對繪畫之事既並無深知,因此不敢說我的論詩之言是滯亦適用於論畫。

不過若只就我個人的主觀而言,則我對於繪畫的欣賞,卻一向也是以繪畫中所傳達出之感發及意境之深淺、厚薄、強弱為我個人賞愛之標準的。因此當我面對此一幅圖像時,立即就由繪畫中所傳達出的感發和意境,引起了我對於這一位畫家的聯想。所以在這一首詞的下半闋,我便接著寫下了「異代才人相感,寫精魂凜然當面」的兩句話。而接著寫下的「杖藜孤立,空回白首,憤懷無限」之句,則表面上雖是對圖畫中屈子之形象的描述,但事實上卻已融入了我對於畫家之情懷的想像。而且在這一幅畫上還有畫家所題的一首詩,其中有「希文憂樂關天下」之句,然則畫家范曾之借用前世名臣范仲淹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之襟懷以為自喻之心情自可想見,這當然就更增加了我對於這幅畫的一份感動,所以我接著就又寫下了「識樂相關,希文心事,題詩堪念」三句詞,明顯地把畫中之人與作畫之人及所題的詩中之人,都結成了一體。如此還把千古以來的屈原、范仲淹與范曾都聯成了一線生生不已的民族不朽的精魂,而我更在此詞結尾處寫下了「待重滋九畹、再開百畝、植芳菲遍」三句祝願。這三句表面自然仍是就畫中的屈原而敘寫的,因為屈原在《離騷》中曾經寫過「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的話,「美人香草」在屈騷中都是他所追尋的美好之理想的象喻。我說「待重滋」則正表示了後人對屈子之志意的繼承,這自然可以指作畫的范曾。

而我當日之歸國講學,原來也正由於眼見國內之教育與文化在「文革」中之橫被摧殘,因而遂萌生了一種「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的願望。古人既曾把「樹人」與「樹木」相比,又曾把學生們比做桃李,而桃李自然是一種「芳菲」,所以我所寫的「待重滋九畹,再開百畝,植芳菲遍」的三句詞,當然也就融入了我自己的心懷和意願。因此,千古前之三閭大夫屈子,實可說是我與范曾先生相識之第一媒介。近日我偶然在范先生贈我的一冊《畫外話·范曾卷》中,讀到了他為所繪之屈原《哀郢圖》所寫的題為《汨羅江,詩人的江》一段話,其中曾寫有「回顧屈原以後的賢哲,從賈誼、司馬遷到魯迅、聞一多……千古騷韻,不絕如縷,繾綣壯懷,燭照華夏」之言,然則我當日在與范先生相晤之前,僅就其所繪之一幅屈子圖而引發的《水龍吟》一詞中的感發和想像,固可因此而證其絕非虛想也。

至於我與范先生本人之相見,則是在我寫過那一首詞的三個月之後,那時我剛結束了在南開的講學,從天津回到北京。南大中文系的友人,因為曾聽到當日赴北京接我並陪我游訪碧雲寺的兩位先生說起過我對范曾所繪屈原圖之激賞,遂商請范先生新自又繪了一幅屈原圖作為南開贈我之臨別紀念,同時更有友人將我所寫的那一首《水龍吟》詞也傳送到了范先生的手中。因此當我回到北京後,范先生就邀我到他家中去看他作畫,並說他已將我的《水龍吟》詞寫成了一幅中堂準備相贈。當我抵達他府上後,他立即向我展示了他的這一幅書法,於是我所寫的紙上的一首詞,遂在他的勁健飛舞的筆勢中,彷彿更獲得了一種線外的生命。繼之他又欲為我當面作畫,但那時他的住處並不寬敞,沒有較大的畫案,於是他遂張紙於壁,懸腕舉肘為面壁之畫。初於紙上繪出雙目,便已見精光炯炯而出,繼之則又以線條揮灑,數筆勾勒便完成了一幅深沉睿智的《達摩演教圖》。

記得范曾信紙畫曾雲作潑墨人物必須意在筆先,使所繪之人物與所用之筆墨全相結合,意到筆隨,乃見精神,苟有絲毫之遲疑補綴,必成改筆。此事言之雖易,但行之實難,誠以欲求人物之得其神,則必須有深厚之具備養;而欲求筆墨之得其神,則必須有精到之功力。范曾先生於人物之能得其神,固出於其才氣之敏悟與讀書之修養,至於其筆墨之能得其神,則應出於其鍥而不捨的精勤奮之努力。范曾先生曾為其所繪的一幅魯迅之圖像,題寫過一篇以「生命的奇蹟」為題的短文。自余其於1977年曾因病住院,動過一次大手術。當時他為了要使兩手能保持作畫之自由,曾請示醫護人員將輸血之針管插到肢上,據云以腳代腕插入針管之痛苦極大,而他當時又嚴重貧血,故插管之痛苦,必須忍受多日。范曾先生乃以其堅毅之精神,不僅承受了此種痛苦,且請人於其床上置一小几,每日以意志驅痛苦,伏几作畫不輟,而全以白描之筆繪出了《魯迅小說插圖集》一冊。似此多年磨礪,方鍛鍊出了他掌握折描之線條的一種既靈動又精確的功力。而這種刻苦的努力則應是全出於其過人之天才與不甘於生命落空的一種對於不朽的追求 !

在我拜訪過范先生以後不久,范先生便到我所居住的友誼賓館來回訪。談話中始獲知范曾先生原出生於南通之詩人世家,其曾祖范當世先生,字肯堂,號伯子,其詩歌在同光之世極負盛名,著有《范伯子詩集》行世,其昆弟子侄每大多能詩,然後乃知范先生之能繪出千古騷魂,固原有其淵源之所自也。而我個人自少年時起,亦復耽於屈騷之吟誦。適值我手邊有小型錄音機,因即面請范先生為我吟誦了《離騷》之首尾各一節。其初范先生尚頗有遲疑拘束之意,蓋以詩歌吟誦之傳在近世之中國已昌漸消亡,常人不習於此乃往往聞而筆之。及至范先生見我聞其吟誦後驚喜之狀,遂以我為知音,固乃放聲長吟,在興會淋漓之中,繼屈騷之後又陸續吟誦了太白、子美、東坡、稼軒諸家之詩詞多首。其後數日,在我臨行前范先生又親來賓館,以其專門為我錄製的吟詩音帶一盒相贈,以為臨別之紀念。其後我也曾寫了又一首《水龍吟》詞,繼前一詞所寫的觀其繪畫之感發之後,又寫出了我聆其吟誦之後的另一番感受,詞是這樣寫的:「一聲裂帛長吟,白雲舒捲重霄外。寂寥天地,憑君喚起,騷魂千載。渺渺予懷,湘靈欲降,楚歌慷慨。想當年牛渚,泊舟夜詠,明月下、詩人在。多少豪情勝概,恍當前座中相對。杜陵沉摯,東坡超舊調重彈,稼軒雄邁。異代蕭條,高山流水,幾人能會。喜江東范子,能傳妙詠,動心頭籟。」

自從聆聽了范曾先生的吟誦以後,我對於他的畫似乎更有了一份深入的體認。那就是支撐起他的不凡之畫骨的,原來正是由於其內心中所蘊含的一份涵養深厚的詩魂,而且頑強論其所繪者之為詩人與否,其筆墨深處似乎都有著一縷詩魂的回蕩。而這與他自幼生長於詩人之世家、一直接受著詩歌環境之熏陶培養,自然有著密切的關係。若就念日一般之畫家言之,則欲求一有不羈之才如范曾者固已極為難遇,若欲更求一有文學詩歌之修養如范曾者,則更屬難能。范曾先生不僅工書善畫,而且能詩,其所自作之詩篇亦復才氣縱橫迥出俗塵之外,世稱「三絕」,范曾先生自可當之而無愧。是則其負一世之盛名,固絕非偶然者也。

不過,盛名之下,亦往往不免有盛名之累。范曾先生既有才人的狂放不羈之傲骨,又有詩人的任率縱情之性格,故其所言所行亦時或不為世人所諒,而認為其有不經之處。我與范曾先生之相識既憶有二十年以上之久,我之年齡又虛長范先生有十四歲以上之多,因念古人「益者三友」之說,以為我既自愧「多聞」,則於「直、諒」不敢不勉,是以偶爾與之相見,亦曾以謙沖自抑為勸。不過我所謂之「謙沖」實在乃是修養有得之一種境界,而絕非世俗之偽為謙沖之態者,否則我固寧取其傲縱之真誠,而絕不欲見其有謙沖之偽態也。但謙沖入化之為作畫與做人之另一極高之境界,則不待我之言說,范曾先生對此實亦已早自有所解悟。在其為所繪之《老子演教》一幅圖像所題寫的《畫外話》中,便曾經敘說「道之所在,便是沖融和諧之所在」,又曾在另一幅《老子出關》的《畫外話》中說「一個具有雄才大略的睿智偉岸的人,應該虛懷若谷,謙恭下士(知其雄,守其雌)」。夫以范曾先生之天才學識,意其藝術境界定會有更致於謙沖自得超然神化之一日。天假我年,當拭目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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