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的楊麗萍
差不多是每隔10年,楊麗萍就會被談及生不生孩子的話題。
2002年,楊麗萍上《藝術人生》,朱軍問她,「你是為了舞蹈才不要孩子?」楊麗萍當時的回答是,「有些人的生命是為了傳宗接代,有些是享受,有些是體驗,有些是旁觀。我是生命的旁觀者,我來世上,就是看一棵樹怎麼生長,河水怎麼流,白雲怎麼飄,甘露怎麼凝結。」
2012年,柴靜採訪楊麗萍,又談到婚育的話題。柴靜問,「(一直沒有生育)不存在犧牲是嗎?」楊麗萍很果斷地回答,「我這個人會犧牲嗎,我不是那種犧牲者。我恰恰知道怎麼享受,自己建造家園,自己種田,自己做一個文化的團體,沒有什麼遺憾。」
現在,楊麗萍62歲,還在跳舞,但大家最關心的依然是她為什麼不結婚為什麼不生孩子。有人在抖音留言指責她,「一個女人最大的失敗是沒一個兒女,所謂活出了自己都是蒙人的。」
從來沒有人會認為劉青雲梁朝偉無兒無女是一種失敗,但過了不惑的楊麗萍總要一再向他人解釋自己的生活,沒有犧牲,沒有遺憾,「只要自己認為過得好,沒有傷害其他人,就可以。」
只要自己認為好就好,這一直是楊麗萍的人生態度。不是所有人都認同這種活法,有人說這是自我,也有人說這是自私。
58年生的楊麗萍,成長於困難年代的雲南。父親失蹤,母親一個人帶著4個孩子生活,她是家裡的長女,從小就要分擔家務。
6歲的時候,母親總把最小的妹妹小四背到楊麗萍的後背上,楊麗萍說,「我最怕背的就是她,因為她比別的弟妹要胖得多,害我在餵豬和做飯時常常東倒西歪站不穩,村裡人見到後說:哎呀,這是蠶豆背豌豆嘛。」
奶奶在她手心上畫了一隻眼睛,告訴她,跳舞是與神對話。這一隻眼睛,彷彿就是畫鳳點睛。
13歲那年,楊麗萍在西雙版納學校做操的時候,被領導看中選去了西雙版納歌舞團。母親不同意,覺得那不是正途,把她領了回來。楊麗萍自己又去了,她看中了團里一個月30元的工資。
團里的楊麗萍就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老朋友高成明記得她那時候的樣子,一根大獨辮,黝黑的頭髮垂下來,一身黑的西服,走在街上簡直是奪人眼眶。
其他女演員卻不太喜歡她,因為她跳群舞總是跳不整齊。楊麗萍覺得動作必須要飽滿才有感覺,不能很機械,但是等她做完已經慢了一拍。別人都覺得她是自我表現排擠她,楊麗萍還是沒辦法敷衍自己,「一聽到音樂就忘了。」
後來,楊麗萍跟一位北京知青結了婚,又調去了中央民族歌舞團,她進團見到編導張苛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跳得跟別人不一樣。」
那時候團里所有人都是一樣的,穿同樣的練功服,跳同樣的芭蕾基本功和樣板戲。楊麗萍不願意,一跳芭蕾她就覺得全身僵住了,決心按自己的方式來訓練。團里連練功服都不發給她,她就白天睡覺看各種錄影帶,等到晚上教室空出來再去跳,一跳就是一個通宵。
很多科班出生的舞蹈演員,都瞧不起楊麗萍,覺得她基本功很差,腿都拉不直。但楊麗萍的舞蹈,卻是自我的,自由的,黑暗中獨自起舞,任憑體內的力量奔涌,是只屬於她自己的獨特形態。
那時候,楊二車娜姆也在中央民族歌舞團,跟楊麗萍住一棟樓。楊麗萍家裡漏水,漏得沙發上到處都是,看得楊二都著急,楊麗萍就是熟視無睹。「她都不會說去拿個報紙擋一擋或者托一托,每一分鐘就是坐在那兒看自己的手指甲,然後我就說你去找領導,她說不去。」
楊麗萍是一心撲在她的孔雀舞,身居陋室也無所謂。
為了跳《雀之靈》,楊麗萍不惜賣掉了自己的手錶去製作服裝買配樂。她想報名參加第二屆全國舞蹈比賽,領導卻不批准,認為她的獨舞不能代表中央民族歌舞團。
最後還是楊麗萍自己騎著自行車去報名,硬把錄像帶子塞到了評委手裡頭。那一屆比賽,《雀之靈》獲得了創作一等獎、表演第一名。
楊麗萍跳《雀之戀》的時候,又有人說,公孔雀才能開屏,楊麗萍回答,「那我喜歡啊怎麼辦。」
看過顧長衛的《孔雀》,會知道說得出「我喜歡」的楊麗萍多麼難得。在七八十年代,《孔雀》里的姐姐,騎著自行車拖著藍色降落傘穿梭在人群中,是異類。現實中,穿著白裙獨自在一束月光下跳著雀之靈的楊麗萍,也是異類。
她們活得都像一隻孔雀,小心,警惕,但又嚮往自由。
電影里,動物園的孔雀,最後終於開屏了,那正是北方的冬末,立春未至,冰雪將融未融,行人匆匆走過,無心觀賞這一出風景。而楊麗萍很幸運,她在開屏的那一剎那,恰好地趕上了春天,恰好地擁有了觀眾。
孔雀開屏,對顧長衛來說,是時代隱喻,對楊麗萍來說,是自然而然。一直以為,楊麗萍不願活得循規蹈矩,跳舞做事都隨著自己的喜好來。
跳孔雀舞,必須要有長指甲。其他人都是上台之前貼甲片,只有楊麗萍,一直留著長長的真指甲,也無所謂別人獵奇的眼光。
名氣最盛的時候,她選擇離開中央民族歌舞團,回到雲南,去鄉下寨子選舞蹈演員,用一班完全沒有舞蹈基礎的演員排演了《雲南映象》。為了籌錢,她接了很多廣告還破天荒地在張紀中版射鵰里演了梅超風。
結過婚,也離過婚,60多歲保持著單身。楊麗萍在大理建了一個月亮宮,大樹的樹枝從房間里穿過,不破壞,就讓它在房間里自由生長,還在院子里種滿了鮮花。
上選秀綜藝,金星認為演員沒按要求跳出爵士舞不能給星,而楊麗萍認為其他人沒有資格去評判一個舞者的好壞,兩個人相執不下。楊麗萍氣得拍桌子,「為什麼非得是爵士呢,他自己哪去了?」
舞劇《孔雀》第一幕,就是楊麗萍穿梭在鳥籠之間,一一打開鳥籠,放飛籠中鳥。她崇尚自然現象,不喜歡約定俗成,她把鳥一隻只放走,希望還給它們自由。
突然,一個巨大的鳥籠,卻從天而降,罩住了她。這一幕,也像極了楊麗萍的人生。放飛的,是她的嚮往。這籠子,卻是生而為女性的約束。
這個一輩子都在追求自我的女人,跨越了時代,自我到了60歲,到頭來還是躲不開世俗對女人統一的評價,「女人沒有家庭不生孩子就是失敗。」
《雲南映象》里,楊麗萍有一段方言念白是這樣的,「太陽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來么,火塘會熄掉呢。」生兒育女是女性,勤勞持家是女性,支撐男性的,也必須是女性。一直以來,人們歌頌的,總是隱忍謙讓的妻子,忘我奉獻的母親,卻很少讚美一個活得自我的女性。
美貌有名如楊麗萍,都逃不過年復一年的詰問,更不必說普通女性背負的壓力。楊麗萍的徒弟水月最近舉辦了一場婚禮,對象是同性。兩個人在親人的祝福中,互相擁抱和親吻流淚。
有欄目採訪水月,問她,「(結婚)會不會覺得有一點不對勁,這件事情好像不符合大家的想像。」她很乾脆地說,「完全沒有。」
欣慰的是,年輕的水月,眼裡透出來的勇敢和自我,與楊麗萍如出一轍。
本文部分資料參考:
《楊麗萍,地里長出來的舞者》 作者:王愷
《舞者楊麗萍》 作者:彭蘇 劉暢
《鳳凰網年代訪楊麗萍》
《看見:楊麗萍,生命的旁觀者》
部分圖片來自 攝影師肖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