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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卜力特輯】與宮崎駿不相伯仲,卻默默無聞的現實主義天才——高畑勛

翻譯:Garrett 編輯:枚堯

本文基於篝火營地與 Polygon 中華地區獨家授權協議,轉載請徵得同意。

編註:外媒? Polygon 特地將 5 月 25 - 30 日設為他們的「吉卜力周」,每天帶大家回顧一部吉卜力工作室的經典之作,本篇為《天空之城》。

【預警:文中包含對《螢火蟲之墓》結局劇透,建議觀看電影后閱讀】

在一個廢棄的防空洞入口,少年跪在奄奄一息的妹妹身邊。他打開了折刀,輕快地在西瓜上划了兩下,切下一小片,溫柔地餵給妹妹。他不想讓妹妹餓死,可惜一切為時已晚。第二天,妹妹再也沒能睜開雙眼。這是吉卜力工作室的動畫電影《螢火蟲之墓》中讓人極為難忘的一幕,它也是有史以來最觸動人心的戰爭影片之一。它的情節讓人無比心碎,很多觀眾甚至不忍看再第二遍。

然而幾十年後,這部動畫的導演高畑勛(2018 年逝世)卻依然對這一幕耿耿於懷。「(西瓜的)切法很奇怪,」他在幕後紀錄片《高畑勛製作〈輝夜姬物語〉933 天的傳說》中說道,「就像在切豆腐一樣。」

於是,在他執導的最後一部動畫《輝夜姬物語》里出現切甜瓜的場景時,他特別要求他的動畫團隊把刀子帶到工作室來。他讓動畫師們一遍遍重複切甜瓜的動作,讓他們親身體會刀刃到底是以什麼方式,多快的速度切入瓜內的。在動畫師們把握了每一個細節之後,他才允許他們完成這段動畫。最終的成果展現出了他的耐心與決心。然而切甜瓜的動作其實只有幾秒鐘。最終,整部電影耗時 8 年才製作完成,是一部公認的傑作。

宮崎駿是高畑勛曾經的學生,也是與他共事良久的同仁。儘管宮崎駿的作品在全世界的知名度更高,但其實他們二人的作品在日本享有同等的聲望。高畑勛是一位公認的大師,不僅他的同事這麼說,即便是吉卜力工作室的顧問們,甚至是對工作室持批評態度的人(如《攻殼機動隊》的導演押井守)都一致這樣認為。

儘管才情驚人,但高畑勛也有些不易讓人接受的特質。與宮崎駿、高畑勛、以及製作人德間康快共同創立了吉卜力工作室的鈴木敏夫曾批評高畑勛非常難以共事,並且說他「毀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曾有望成為工作室繼承人的近藤喜文。儘管近藤喜文在 1998 年(因主動脈夾層病故前)製作最後一部動畫《幽靈公主》時,是在宮崎駿手下工作的,但鈴木敏夫還是指責是高畑勛累死了近藤喜文。

宮崎駿、鈴木敏夫與高畑勛(右一)的合照,也成為了紀錄片《夢與狂想的王國》的封面

而在這個出了名殘酷的行業中,與高畑勛享有同等聲譽的宮崎駿則批評他老同事犯了另一項重罪:懶惰。這位世界上最受喜愛的動畫師在提起他的老友兼工作搭檔時這樣寫道:「他生性就像一隻愛睡懶覺的樹懶 —— 那些曾經在上新世時期的平原上爬行的巨型樹懶的子孫。」就連高畑勛的外號「趴酷桑(Paku-san,パクさん)」在喜愛之餘都隱含著調侃的意味。

在日語中,「趴酷趴酷(paku paku,パクパク)」是對吃飯時嘴唇拍動聲的擬聲詞。這裡其實說的是高畑勛幾乎每天早上都很晚才到攝影棚,而且有把麵包塞進嘴裡,然後跟水一同灌下去的習慣。「我可以向你保證,」宮崎駿寫道:「他在製作過程中有好幾次都會大喊:『我是不可能做出這個片子的!』」

但其實他每次都做出來了:僅在吉卜力工作室他就製作了 5 部技藝精湛的動畫長片,儘管他在開始做動畫之前主修的是法國文學而不是視覺藝術,儘管他對學習動畫製作毫無興趣。高畑勛只是想寫劇本,做導演,而且他決心一定要在動畫領域中實現夢想。由於在內容和風格的選擇上都更加冒險,高畑勛的作品數量要比宮崎駿為工作室製作的 11 部更少,而且在全球範圍也註定不及宮崎駿的作品成功。他在製作這些作品的過程中還得罪了一大群人,其中也包括一些他的堅定盟友們。但是,僅從這兩位偉大導演各自作品的卓越品質上來講,他們二人其實不分伯仲。

不過趴酷桑自己卻並不認同這種說法。「很可惜,我不是宮崎駿那樣的天才,」他在 2016 年在接受外媒 Variety 採訪時說道,「他將創造力以一種極其具體的形式展現出來,而且他所表達的東西也超越了抽象概念所能及的範疇。他作品中的意象吸引了非常多的觀眾,而且所有人都能享受其中。他還小心翼翼地不去忽視作品的商業與娛樂元素。」

但高畑勛願意以宮崎駿所不願的方式突破動畫的界限:變得更加陰暗,嘗試不同的形式,在敘事和視覺效果上更接近現實主義,並運用抽象的手法來突出現實主義。吉卜力工作室成立後,他導演的第一部影片《柳川堀割物語》無論是從動畫層面還是從技術角度來講,都不像是吉卜力的風格。

這部影片是由宮崎駿個人辦公室靠著《風之谷》的版稅出資製作的。它以真人紀錄片為主,用三個小時的時間講述了位於柳川市的柳川運河的歷史。高畑勛的下一部作品(嚴格來說才算是他為吉卜力工作室創作的第一部作品)是《螢火蟲之墓》。此片於 1988 年與宮崎駿童話般迷人的《龍貓》同步上映,但兩部影片的財政收入都很堪憂。(不過那是在二者還沒商品化以前。)

《螢火蟲之墓》改編自小說家野坂昭如的半自傳體短篇小說,原本預期中會是兩部電影里更受歡迎的一部。它也確實是一部經典作品,但並沒有《龍貓》那樣受觀眾喜愛。為什麼會這樣呢?《龍貓》講述的是一個活潑的 4 歲小女孩和一隻巨大、神秘但可愛的森林守護神成為朋友的故事。而《螢火蟲之墓》的 4 歲小女孩卻因為人情冷漠而死於嚴重營養不良,最終和哥哥一起成為了遊盪在山丘上的鬼魂,主題更加沉重。

《螢火蟲之墓》殘酷地描繪了戰爭時期無辜百姓所遭受的苦難,即便導演一直堅稱這不是一部反戰影片(他本人小時候也曾遭遇過美軍對岡山市的空襲,並逃過一劫),但它足以讓所有觀眾產生反戰情緒。儘管這部動畫追隨了真崎守 1983 年的動畫電影《赤足小子》的腳步,而且緊隨其後的還有《新世紀福音戰士》,但大多數觀眾或許永遠都不會將反戰這個主題與動畫聯繫在一起。就算宮崎駿願意承認自己的作品是反戰主題,就算他也在影片中描繪了日本的戰時經歷,但這都是他永遠也拍不出來的那種作品。

其實,人們很容易把高畑勛看成是一位敢於挑戰宮崎駿所不為的電影製作人。他在吉卜力製作的第二部動畫電影《歲月的童話》似乎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2018 年,影評人大衛·卡特(David Carter)在一篇為印第安納大學電影院撰寫的文章中寫道:「宮崎駿在考慮如何改編漫畫《歲月的童話》時被其片段式的瑣碎風格給難住了。於是宮崎駿將這個項目交給了高畑勛。他巧妙將漫畫中的童年片段處理成回憶,讓它們在 27 歲的女主角對前途感到迷茫,重返鄉村生活的過程中陸續浮現出來,向觀眾們講述一段段新的故事。高畑勛運用了自己探索問題的方式和年輕時的懷舊之情。他知道無論年齡多大,每個人都會回首過去,從而告訴自己接下來該走向何方。」

這部影片非常動人,它時而展現了主人公在上世紀 80 年代安靜、節奏緩慢的現實生活,時而又用褐色朦朧的色調展現了她 60 年代的童年記憶。他的下一部影片《百變狸貓》(又譯《平成狸合戰》)也是一樣,這部影片直面了日本戰後尖銳的環境問題和城鄉生活差異問題。

這種直面問題的風格正是高畑勛和宮崎駿作品之間的一個主要區別。而他們的共同興趣,如日本民間傳說、環保主義、日本文化中女性的困境、個人與社會的衝突、童年短暫而奇特的美好回憶等,則使得他們的影片在主題上會有一些重疊。但宮崎駿的電影會照顧到更廣泛的觀眾群體,而高畑勛似乎並沒有耐心去迎合觀眾。宮崎駿的作品經常借用西方的文化、背景和主題,但趴酷桑在影片中卻會毫不避諱地以日本為背景。

即便是宮崎駿最直接講述環保與民間傳說主題的動畫,比如《幽靈公主》中,大自然的意志依然是以神獸的形式出現的。而《千與千尋》中依然會有一位像安徒生童話中那樣,住在林中小屋裡的好女巫,願意獎勵一個心善謙卑的小女孩。相比下,《百變狸貓》的主角狸貓們可以用巨大的蛋蛋和變身的能力假扮成妖怪,在破壞森林的工地上搞大肆製造混亂。

(註:日本民俗傳說中,狸貓/貉的法力來源於其生殖器,在圖志與雕塑中常以誇張的手法表現,《百變狸貓》也沿用了這一設定。)

這一次,與高畑勛直面問題的風格相伴而來的,是一種有時近乎下流的幽默感。而《百變狸貓》和它之後的影片《我的鄰居山田君》也成為了吉卜力最有喜劇性的作品。但它們也帶來了各自的挑戰。《百變狸貓》引用了大量日本神話和文化典故,而世界其他地方的觀眾大多對此一知半解。《我的鄰居山田君》則採用了《歲月的童話》的那種瑣碎的敘事風格,再加上空曠的視覺空間,使得它幾乎變成了一部情景喜劇。其中還會朗誦一些日本最偉大的詩人,如松尾芭蕉、與謝蕪村,以及種田山頭火的經典俳句。在吉卜力工作室的眾多傑出作品中,它也是獨樹一幟的。

同樣地,也沒有哪部影片與高畑勛的絕唱,或許也是他畢生的代表作《輝夜姬物語》相類似。這是以拖延而聞名的高畑勛花了 8 年時間才完成的動畫。它於 2013 年上映,距離他的上一部動畫《我的鄰居山田君》過了整整 14 個年頭。但這麼長時間的等待是值得的。

「現實主義電影展現了物質的世界,」影評人羅傑·埃伯特(Roger Ebert)在評論宮崎駿的《幽靈公主》的文章中寫道,「動畫則能夠展現其本質。」在高畑勛這部改編自日本最古老、最著名的民間故事之一《竹取物語》的動畫中,這句評價顯得更為貼切。在風格上,它讓人想起日本的水墨畫。水墨畫追求的不是畫中人物的準確形象,而是去捕捉他們的本質與神韻。

這就是高畑勛電影的特色,或許比宮崎駿的電影更注重這點:在一個往往給人感覺並不真實的世界裡尋找真實世界的影子。趴酷桑的現實主義手法營造出了一種最高水準的詩歌意境,甚至可以與羅伯托·羅西里尼(Roberto Rossellin)以及小津安二郎的兩位導演的作品比肩。例如《歲月的童話》中紅花被製成染料的場景,這個過程給人感覺比實際拍攝的電影還要真實。他將這些細節重新展現出來,其手法細緻到彷彿比生活更加真實。

他對抽象的追求也使得他的作品能夠給人帶來更大的衝擊力,就像在《歲月的童話》中那樣,妙子童年回憶的背景的邊緣處總是模糊泛白的,這突出了記憶是如何消逝的;而在《輝夜姬物語》中,輝夜姬逃離成人禮的宴會時亦是如此。在這一段中,動畫的線條變得十分凌亂,近乎瘋狂,彷彿動畫自己活了起來,畫師們已經控制不住它了一樣。

高畑勛的作品中有一種與宮崎駿的世界截然不同的親切感——對最微小的細節、最私密的悲傷與快樂、最細微的肢體動作以及它們在我們心中激起的巨大情感波瀾的關注。因此,在他對現實的不懈探求中,也流露出了一種浪漫主義情懷。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從一粒沙中看到了一個世界。而趴酷桑其實也看到了,只不過他的世界蘊藏於切甜瓜的動作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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