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小時候,我依靠您;長大後,我讓您依靠
文/芨芨草
幾個月前,82歲的父親因急性中風住院。這是他八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一次住院。他一直是個勞動者,閑不住的那種。在病房裡,他那隻輸液的手,一會摸摸這邊,一會碰碰那邊。
我讓他別動,這是在輸液。他說好,可是沒一會,他的手又動起來。這樣不安分的結局,是他手上扎針頭的地方,經常腫起來,因為針頭移位。
我對他有點無可奈何。直到有一天,他用那隻手去端盆子,針頭挑破血管。我終於忍不住,吼了起來:「您就不能消停點?」
父親讓我這麼一吼,忽然就停了下來——他被我嚇到了——我從來不敢這麼吼他!半天,父親有點結巴地說:「您吼我幹啥?」
我這時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便順著他的話說:「小時候您吼我是說我不聽話,現在您不聽話了,我不就得吼您嘛!」
父親笑了:「好,我聽話,我聽話!」他果然不再亂動,護士重新紮針之後,總算把液輸進去了。
我卻在他旁邊陷入了愧疚的沉思:這個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是我的父親么?曾幾何時,他變得如此蒼老和脆弱了!
記憶中,父親一直是偉岸的,他永遠是那樣的風風火火。都說父親是山,母親是水。他和母親的組合確實是這樣的:父親脾氣火爆;母親溫柔賢淑。
有句古話說:嚴父出孝子,慈母多敗兒。父親對我們是嚴厲,但他自己就是個十足的孝子。他對於爺爺奶奶的孝順,是全村人都知道的。而慈母給我們的愛,也沒有把我們養成「敗兒」。相反,我們繼承了父親的孝順。
我們小的時候,父親是村裡的民兵教練,還是學校的體育老師。這樣的結果,是他時常把我們當他的「兵」訓練:打球、跑步,一樣都不能少。
母親溫柔,性格也好,所以家裡大小事都是父親做主,母親也從不多說一句。正因此,我們自然地就都聽父親的話,對於母親,經常是耍賴撒嬌多一些。
小時候的記憶,是只要父親在的地方,我們就是心安的。比如有一次,我騎車摔到水溝里了,半天爬不起來,小夥伴們趕緊跑到不遠處找來正在地里幹活的父親。那時,我正蜷在溝里,渾身疼痛,不遠處還有一條蛇正瞅著我——我一向懼蛇,看到它,就已經是渾身發抖了。
父親一甩扁擔,挑起水蛇就把它扔到很遠的地方。然後,蹲在我的身邊,問我傷到哪?他不敢隨便動我,怕我有個骨折什麼的,動了更壞事。他嘗試著拉了拉我的腿,發現沒有骨折之後,把我抱了起來。其實,我知道自己並沒有傷到哪裡,只是看見蛇之後嚇軟了。
父親抱起我之後,我用雙手緊緊纏著他的脖子,頭埋在他的懷裡。看到父親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安全了!雖然,回家後,當父親確定我身體沒有受傷之後,還是狠狠地吼了我一頓——他其實是被嚇到了,因為那條水溝雖然不大,但是深,一般摔下去,很少有毫髮無傷的。
我之所以沒事,應該是要歸功於父親的訓練吧,身體底子好一些。反正,從小就被父親吼習慣了,我們也就經常「視而無睹」——他罵過了,我們飯照常吃,玩照常玩。
我們慢慢長大的時候,父親的吼也就慢慢少了。到我們成家,他基本也就不「敢」再吼我們了,只是苦了母親,成了被吼的對象。
母親其實是不在意的。幾十年的夫妻,她自然是知道父親的性格。所以,她比我們更厲害,簡直就等於無視,聽不見,自己該幹嘛還幹嘛。據說有時候父親生氣,還在碎碎念,母親就順手塞了一個吃的過去,便成功堵住了父親的嘴。
這一招確實是高!我們回家的時候,總聽母親笑著嘮叨這些,聽著也覺得好玩,覺得父親是越活越小了。
可是,怎麼突然之間,他就變成這樣衰老了!他躺在病床之上,是那樣的無助和驚慌!是的,他自己從來沒有生病過,他一直都是照顧著我們的那個人,突然之間自己成了病人,他的心理轉變不過來!
父親,是真的老了!他的中氣不再那麼足,因為中風,說話都有點口齒不清。他之所以亂動,是因為他第一次有不安全感,他害怕自己就這樣病倒了,離我們而去,或者,成為我們的負擔!
看著別過一邊的臉,我無由地心疼。伸出手去,握住那隻正在輸液的手。父親轉過臉來,默默地看我。我對著他笑,說:爸,沒事的!醫生說了,您輸幾天液,就可以回家了!您乖乖地別亂動,好好輸液和吃藥,我們會陪著您的!過幾天,咱們就回家啦!
父親的眼淚下來了,他模糊地說:好,過幾天,咱們回家!
我一手握著父親的手,一手拿紙巾幫他擦眼淚。在我的安撫下,父親平靜了許多。在住院的半個多月里,我都在床邊,握著他輸液的那隻手,以防止他亂動,同時,也是給他安慰,給他力量。
我想告訴他:爸爸,小時候,您是我的依靠;長大了,我是您的依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