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槤飄飄》:關於風塵女,那些局外人看不見的側面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正是大陸不斷變遷的一個時代。隨著計劃經濟的結束,中國大陸正逐漸回歸到正常的商業社會,而這一划時代的變革也悄然影響著普通百姓的生活。
特別是當時的東北地區,在這一經濟改革之下,失去了老工業基地的輝煌,不少工人失業下崗,不得不另尋出路。電影《榴槤飄飄》的女主人公秦燕就是在這一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一代人的典型。
當時的中國香港作為經濟中心,吸引了無數「北姑」來到這裡。為了生存,為了養家糊口,她們前赴後繼、義無反顧,阿燕就是她們中的一個。21歲的阿燕是一個學京劇出身的東北姑娘,苦練功夫八年,卻在家鄉找不到發展的出路,於是決定離開東北,只身前往香港闖蕩。
就這樣,一張雙程簽證將阿燕帶到了他人口中遍地是黃金的香港,也將我們的視線轉移到了這個女孩的奮鬥心路上。遺憾的是,故事遠非我們想像中那樣勵志。初來乍到,無依無靠的阿燕事實上走上了一條出賣肉體的不歸路。
作為香港獨樹一幟的電影人,陳果在業界被稱為「草根導演」。他的作品常常看不出激昂熱烈的現實對抗,但總能以對普羅大眾細緻入微的洞察打動人心。正如在影片《榴槤飄飄》中,妓女似乎不再是潛伏在灰色地帶的一個特殊群體,她們更像是擁有平凡職業的大眾。
一直以來,主流社會都對「妓女」這一邊緣群體諱莫如深,甚至充滿了鄙夷和敵視,但卻很少真正關照到這一群體的精神世界和現實需求。而陳果的這部影片,既是一部關於妓女的紀錄片,也從廣義上見證了中國香港和大陸在新時代的變遷與差異。
為了生存,我們是否都曾做過一些迫不得已的事情?被迫選擇自己不喜歡的職業,抑或是和不愛的人共度一生?小說《三體》當中有這樣一句話:
「我們都是陰溝里的蟲子,但總還是得有人仰望星空。」無論生活多麼不盡人意,人總歸願意為希望而活。」
在影片《榴槤飄飄》中,阿燕因為在東北討不到生活,便拿著一張三個月的旅遊簽證,南下香港,淪為了一名暗娼,輾轉於各個小賓館和浴室之間,服務著不同年齡段和不同職業的男人。
鏡頭中,阿燕每天跟著皮條客穿梭於香港的荼餐廳與馬檻之間。那些灰暗、狹窄的街巷,簡陋、低矮的房屋也與阿燕骯髒的生活、灰暗的心境交相映襯。阿燕還沒來得及領悟香港的繁華,就率先適應了這裡的快節奏生活。
為了能多賺點錢,阿燕不給自己任何休息的機會,連吃飯都是大嚼大吃,狼吞虎咽,中途接到老闆的電話,只要聽到老闆的一句:「阿燕,來生意了……」,她就放下手裡的飯盒,換上「工作服」,去指定的賓館接客。
背上背包,抵達賓館,拿著浴袍進屋,熟稔地脫衣、幫客人洗澡。在這個過程中,阿燕熟練地和客人聊天,尋找話題,索要小費,一點都看不出才工作一個多月的樣子。
「舒服嗎?」「舒服啊。」「舒服就多給點小費啊。」
這種例行公事般的對話,在阿燕一天的工作內會出現幾十次。阿燕就像一台高效運轉的機器,每日不知疲倦地在接客與等待中往複循環。而作為賺錢代價的,則是手腳上不斷的蛻皮和每天必吃的避孕藥。
阿燕在香港沒有朋友,只有幾個偶爾閑扯幾句的同行,大家在晚間會圍在一起,聊聊今天接了幾個客人,拿了多少小費,有沒有遇到奇葩的客人,有時離開了還會彼此客氣地說上一句:以後互相介紹客戶,彼此照應啊。但是事實上,這個行業的女人,都是來自天南海北,迫不得已為生活奔忙的女人,彼此間的憐惜和關照,時常只是一種交際方式罷了。
而在偌大的香港,如阿燕般,像螻蟻一樣生存的小人物,數不勝數,其中就有阿燕在香港結識的唯一一個朋友——阿芬。在一次次來回宿舍與接客的旺角缽蘭街後巷中,阿燕結識一個叫做阿芬的小女孩。
阿芬一家因為父親在香港做生意,就集體偷渡到了香港,一家人擠在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間里。說是做生意,但阿芬殘疾的父親只是拖著一條腿,在外面擺攤。每天提著一個小箱子出門,日落又提著它回家。阿芬則和母親、妹妹在後巷的飯店裡幫忙洗碗,日復一日。
成年人的生活就是這麼簡單到卑微,除了被生活碾壓,就是在被碾壓的路上。生活不會同情你的遭遇。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能遇到一個足以相視一笑的人。
那一天,阿燕同樣是工作結束的時候沿著後巷走回宿舍,剛走到阿芬洗碗的飯店,突然遇上了警察的突擊。阿燕為了不讓阿芬被捉到遣送回深圳,選擇挺身而出,自己暴露在了警察面前。而那時候距她離開香港,只剩下零星幾天了。
對於眼前這個單純的小女孩,阿燕十分羨慕她在生活磨礪之下的頑強與快樂心境。在最後的日子裡,她幫阿芬洗碗,也同她談心。同是天涯淪落人,相似的遭遇讓兩人建立了難得的友誼和信任。在香港的日子裡,無數恩客曾經問起阿燕的來歷,她對不同的人說,自己來自湖南、四川、新疆、上海……幾乎把中國地名報了個遍,唯獨對阿芬敞開了心扉。
三個月的時間轉眼即逝。阿燕的雙程簽證也到了日期。在離開前的一天,她一共接了38個客人,打破了附近街區半年來的最高記錄。正像她自己調侃的那樣,這樣的數據是不是可以打破吉尼斯世界紀錄了?
太過疲憊的她沒有多想,直接昏睡了過去。醒來之後,只有一個小時就要離港了。這個時候老闆打來電話問阿燕,要不要再接一個客人。猶豫再三,阿燕還是去了。直到離開香港的最後一天,她甚至都沒有捨得動用公司的福利:一個月四天的休假和海洋公園一日游。
鏡頭一轉,阿燕回到了生她養她的東北小城,影片也進入了下半部分。沒了香港的燈紅酒綠,高樓大廈,積雪覆蓋的街道和平靜的舞蹈教室讓電影的鏡頭一下子穩定下來。
離開了香港的阿燕,又變成了一個溫順開朗的普通女孩,她和父母吵嘴,與親友寒暄,勇敢張羅著與貌合神離的丈夫離婚,去見很久不見的同學。回歸到這樣的生活氛圍,讓阿燕覺得香港的那三個月只是一場夢。只是對阿燕來說,經歷了一場南方的繁華後,小城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父母拿著阿燕用身體賺來的錢宴請親戚好友,大家都以為是阿燕在外做生意發了財。在閉塞的東北雪鄉,純樸的人們依舊對南方城市的繁華與多金深信不疑。對於自己的真實工作,阿燕始終難以啟齒。當親戚希望她帶著她的表妹一起回到南方務工時,她面露難色,不知該如何拒絕。
在阿燕看來,這個學習舞蹈的表妹就是曾經的自己,因此她不願看到妹妹重蹈覆轍。但現實卻並非如此。隨著阿燕送走了昔日一起讀書排練的好友,表妹也已經坐上了前往深圳的車子。而阿燕則重新穿上了戲服,在小城的聯歡會上唱起了京劇。
被生活逼的無路可走的時候,不如回到年少時候,再回憶一次過往的天真與無邪。
在電影的後半段,陳果利用了較多的長鏡頭,有意從洗澡、吃飯等生活細節,再現了阿燕在南北的不同環境下,迥然相異的生活。
關於洗澡,這件事一度是阿燕在香港期間的夢魘。因為「工作性質」,她每天要衝澡幾十次,伺候不同的客人,直到自己的手腳全部破皮、麻木。在香港,洗澡於阿燕而言是乏味、麻木以及全身心的疲憊。
而在寒冷的東北老家,洗澡對阿燕則意味一种放松、享受。在影片中,她躺在浴缸里,感受著熱水流過身體的皮膚,兀自哼唱著京戲。此時此刻,洗澡又恢復為一種私密的享受,一場精神的歡愉,一個對自我的擁抱。
除此之外,影片中還給出了關於吃飯場面的對比。在香港,阿燕几乎沒有吃過一頓正經的餐飯。每次都是在繁忙的工作之餘,捧著一盒盒飯大嚼,匆匆對付,哪怕對著廁所門,也肆無顧忌地吃。可即便如此,她常常吃到一半就被電話叫走接客,回來再繼續吃點殘羹冷炙。
在南方,吃飯和洗澡一樣,對阿燕而言僅僅是一種生存需求。直到回歸東北後,吃飯才更加具有儀式感,也回歸到了一種家人之間的交流形式,親朋之間的人情展示。這種人情網路在某種程度上十分諷刺,因為它需要阿燕通過在陌生地方用出賣尊嚴掙下的分分角角,在故鄉以資本的形式重新樹立體面。
阿燕在此之後何去何從?她是否還會繼續南下謀生,我們不得而知。但是片子本身的意義已經不言而喻。我們都只是歷史洪流里的一粒沙子,在生活的推動下裹挾著希望與失望前行。只有當一個人無需在憂心生存和溫飽,他才有力氣追逐尊嚴。
在影片里,陳果成功地為我們塑造了一個真實、善良的風塵女子形象。在這片鮮少人知道的灰色地帶上,打開了一扇門,讓我們在她們的故事裡看到悲歡喜樂,看到普通少女的成長與生存。
不得不提的是,影片里多次出現了榴槤這一長於南方的「水果之王」。在回到小城之後,阿燕在春節收到了阿芬從深圳寄來的一個榴槤。
在整部影片中,榴槤一共出現了三次,其實有很深的隱喻意味。榴槤第一次出現在皮條客被人偷襲砸傷之時。由此可見,榴槤可以是餐桌上的美味,也可以是傷人的武器。正如當時的香港既是有錢人的天堂,也是無數貧民正在掙扎的水火之地。
榴槤第二次出現在阿芬的生日上,父親買下了全家人都不曾見過的榴槤,為女兒慶生;妻子和女兒最初都拒絕這種水果,但是父親卻告訴家人榴槤的各種好處,試圖讓家人接受並喜愛這種水果。在這個場景中,榴槤其實象徵著大陸務工人員努力想要融入香港的一種渴望。
榴槤的第三次登場則是在阿燕回到老家後,阿芬將一個榴槤作為新年禮物送來,讓阿燕老家的親朋們大開眼界。遺憾的是,南方人的「水果之王」到了北方,卻因為又丑又硬的外殼而不被接納。因此,榴槤在這裡又是內地與香港之間兩地差異的象徵。
當然,榴槤最動人的隱喻其實是關於生活。在阿燕所處的年代,榴槤象徵著人們對金錢的嚮往,儘管它又臭又硬,但是因為它的價值,人們還是願意費九牛二虎之力將它劈開,捏著鼻子也要嘗嘗它的滋味。正如故事中,那些因為抵擋不住金錢的誘惑,一批又一批向南而去的身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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