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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最後一位女先生

每天一條獨家原創視頻

10月16日,《掬水月在手》在院線上映,

一部小眾文學傳記電影,

在圈內外都受到很高的讚譽,

上映第4天,豆瓣評分8.2分。

電影以葉嘉瑩為主角,

她是從民國時期走出來的詩詞大家,

那時,人們用「先生」一詞來稱呼德高望重的學者,

葉嘉瑩是中國最後一個被尊稱為「先生」的女性。

「一生多艱,是詩詞救了她。」

——概括了葉嘉瑩的一生。

從1945年第一次站在講台後開始,

葉嘉瑩在國內外教授詩詞整整75年了,

桃李滿天下,學生中大師輩出。

近些年,因陸續「裸捐」3568萬用以詩詞推廣,

葉嘉瑩逐漸進入公眾視野。

葉嘉瑩

今年7月,

一條曾與該片導演——

彼時身在台北工作室的陳傳興連線,

聊了許多電影拍攝的幕後;

10月8日,我們在上海,

再次與剛結束隔離的陳傳興進行採訪。

「它不只是葉先生本身的一部傳記,

也在講述詩詞的命運,

和整個中國文化歷史的記憶。」

撰文??? 魯雨涵

陳傳興接受一條採訪

10月8日,一條在十一假期的最後一天見到陳傳興。九月底他從台灣飛到上海,剛剛結束了14天的疫情隔離期,用他自己的話說:「總算出獄了」。接下來幾日,便是緊湊的採訪和宣傳活動。

影片在前期試映時,受到電影和文化圈的極高讚譽,幾乎零負評,但陳傳興還是對電影的公映感到戰戰兢兢。

在這個劃手機、打遊戲、玩抖音的時代,有多少人願意慷慨地拿出2個小時,觀看一部關於詩詞的紀錄片?

採訪前夕正值張愛玲誕辰100周年,聊到這,陳傳興感嘆說:「如果張愛玲當年在香港拍電影的時候,偶爾在鏡頭前面晃過,留下哪怕短短2秒鐘的影像,有多少人會被感動。」包括錢鍾書、楊絳、張充和等那一代偉大的學人、作家,鮮有留下影像資料,陳傳興感到非常惋惜。

這也是他開啟《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傳記系列的初衷。《掬水月在手》,是他「詩歌三部曲」的最後一部,記錄我們這個時代活著的傳奇——葉嘉瑩。

啟發·嶄露

1942年,葉嘉瑩在輔仁大學念大二,那時候整個北平(現北京)在日軍的佔領下。

十八歲的少女葉嘉瑩,在老師顧隨的教導下,發現了詩詞更深層的美,內心深受啟發。

「顧先生講課,跟一般老師真是不一樣」。他身材瘦高,總是面帶微笑、瀟洒從容地走進教室,講起課來,旁徵博引,興會淋漓,通過講詩表達對人性、對人生的理解,而且中西融貫。這讓葉嘉瑩眼界大開。

葉嘉瑩說在詩詞道路上,伯父和老師顧隨給她的影響最重要。

她1924年出生在北京,祖上是蒙古裔的滿清貴族。從小就跟著伯父吟誦詩詞,十多歲開始寫詩填詞。「伯父給我的是培養,老師給我的是啟發。」葉嘉瑩從單純欣賞詩詞的美,到理解詩詞裡面「真正的感發的生命」。

但同時她要面對的,是父親失聯、母親過世,和整個時代的大動蕩。

聽了顧隨6年課後,1948年,葉嘉瑩在「情感關係還比較薄弱」的情況下,跟先生到上海結婚。很快又從上海搭船,跟著1949的整個動蕩飄到台灣。

臨走的時候,顧隨送給葉嘉瑩一首詩《送嘉瑩南下》,頭兩句是:「食荼已久漸芳甘,世味如禪徹底參。」?荼是一種苦茶,食荼已久,就會漸漸甘之若飴。同理,人的一生,歷練的痛苦多了、久了,也就會慢慢接受。這個理,影響了葉嘉瑩的一生。

葉嘉瑩在電影中談起第一次跟她先生相遇,他騎著自行車,說「現在夜深了,我就送你回去。」那時她還有點靦腆。後來說到「父親不喜歡他,說他不學無術」,如果把鏡頭放慢,我們看到她的眼神,多少有些沉重的感傷。

到台灣後,整個家裡只有她一人在工作,獨自撫養女兒和全家。從少婦到中年,之後又一路兩個肩膀把全家從台灣扛出去,飄到海外。「她從生命里走過來,滴著血,滴著淚。」但這一段回憶,葉嘉瑩在電影中只用一句「我先生不工作」,草草帶過。

上世紀50年代,葉嘉瑩在台灣中學任教時為小朋友講課

與情感和婚姻的不幸相反,葉嘉瑩詩詞之旅越走越順。「我真是熱愛古典文學,只要一講課就神采飛揚。」

當時葉嘉瑩在中學教書,同時在一些報刊上發表文章,討論中國的詩詞,讓學界驚艷。時任台灣大學中文系主任的台靜農,僅僅是看了葉嘉瑩寫的舊詩詞,就邀請她到台大教書。

點擊報名 葉嘉瑩的詩詞課

白先勇回憶當時自己讀的是外國文學,但就算逃課,也要去聽葉先生的課,整整聽了一年

拍攝《掬水月在手》的時候,陳傳興特意找來了葉嘉瑩當時的學生,很多人如今已是文學界的學者、作家或大學教授。

「她總能用一種平易近人的方式,來講深奧的古詩詞,不會讓人覺得遙遠。」再加上葉嘉瑩年輕時候非常美,穿著典雅的旗袍,一口的京片子,學生們爭著搶著要來一睹這位來自祖國故土的女神。

當時台灣有新詩跟舊詩的論戰,兩派的詩人吵到幾乎要老死不相往來。這時,葉嘉瑩寫了一篇《略談李義山的詩》(即李商隱),同時打動了兩邊,讓大家了解到古典詩和新體詩之間是可以互通共融的,雙方的矛盾由此化解。

詩人瘂弦在電影中開玩笑說,是葉先生讓兩邊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粽子,過端午,紀念屈原。

連接世界的大學者

李商隱、陶淵明、杜甫,是對葉嘉瑩影響最大的三位詩人,也代表了她在詩詞研究中的不同階段。

葉嘉瑩尤其喜歡杜甫,在電影里,一談到杜甫,她就立刻直起身子,聲音也響亮了起來。

在那個沒有複印機、打字機的年代,葉嘉瑩利用暑假的兩三個月,坐公交車跑遍了台灣的圖書館,搜集了所有杜甫詩集的善本,一個字、一個字地把它們抄下來,加上她的批註,編成了《杜甫秋興八首集說》。電影中說到這段經歷時,她的表情似乎還流露出一點小驕傲。

這本著作奠定了葉嘉瑩在學術界的地位,也讓海外漢學界關注到她。

1966年,哈佛大學教授海陶瑋找到了葉嘉瑩,將她帶到美國,陸續到密歇根大學和哈佛大學任客座教授,最後落腳加拿大溫哥華。

到美國後,語言成了最大的阻礙。

一開始要用全英文上詩詞課,對葉嘉瑩來說太難了。?「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裡面蘊涵了多麼深厚的意境,你翻成英文:I saw the southern mountain from afar,這是什麼?我的英文實在是可憐,真的沒有辦法講。」

把中國古詩詞翻譯成英文,要兼顧到字義、詞義,保證語言的優雅,更難的還得讓詩詞的格律、節奏、韻律等特色傳遞出來。陳傳興猜想,「做這種翻譯的時候,葉先生一定是反覆念過。」

巧的是,海陶瑋的主要研究對象就是陶淵明。

與葉嘉瑩長期合作過的兩位學者,一位是歷史學家繆鉞,另一位就是海陶瑋。葉嘉瑩幫海陶瑋更好地理解陶淵明詩中的意境,共同完成了英文版《中國詩研究》。

同時,海陶瑋也把葉嘉瑩的詩詞研究,用一種非常優雅的英文表現出來。

除了語言,葉嘉瑩在詩詞上還有個重要的轉變——研究方式的變化。

出國後,她教課之餘,抽出每一絲空隙去旁聽各種西方文學的課,接觸了語言學、符號學甚至女性主義,並把它們通通融入到詩詞研究中。

她用西方當代的學術思想去讀王國維,因為王國維喜歡叔本華,喜歡尼采;她用馬斯洛(A.H.Maslow)的理念解讀陶淵明,認為他只「完成了自我」……

葉嘉瑩在哈佛研究王國維

這給當時的西方漢學界帶去完全不一樣的風氣。陳傳興在拍攝中有個印象挺深的採訪,「宇文所安就講了,原本他不喜歡詞,可是上了一個暑假的葉先生的課後,他改變了。宇文所安是個非常大的學者,其實他蠻驕傲的,但在那個時候卻能被葉先生打動。」

「論詞的觀點與方法之東西合璧,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學者非葉嘉瑩教授不作他想。」耶魯大學的孫康宜教授,更是這樣讚歎。

70年代後,葉嘉瑩把主要的動力都放在了詞的研究上。她喜歡詞,一方面是因為詞在內容、節奏、韻律上更加豐富;另一方面,對於詞人所經歷的動蕩和亂世,她感同身受。

在哈佛研究王國維的時候,哈佛燕京圖書館給了她一把鑰匙,閉館後她可以留在裡面工作。夜深之後,從長長的、黑暗的通道經過,「我竟會有一種靜安先生(即王國維)的精魂似乎就徘徊在附近的感覺。」

在研究詞的時候,葉嘉瑩獨創了一個名詞:「弱德之美」,這是詞之美感中的一種基本的特質,也可以引申為一種人的美德:「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裡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堅持,你還要有你自己的一種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這種品格才是弱德。」

縱觀葉先生一生,「弱德之美」其實就是她自己的真實寫照。

葉嘉瑩在國外教書長達20多年,哪怕退休後,依然活躍在西方講壇上,影響了一屆又一屆對中國古典文學感興趣的外國學生。她開始在UBC(英屬哥倫比亞大學)教書後,原本只有十幾個學生選的課,選課人數翻了四倍。

1991年,葉嘉瑩當選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這是加拿大學界的最高榮譽,葉嘉瑩是唯一一位研究中國古典詩詞而獲此殊榮的學者。

葉嘉瑩幼時在北京的舊居

祖國

很多觀眾看完《掬水月在手》後,印象最深的是葉先生剛回南開教書的那段往事。

當時文革剛結束,就像親歷者在電影中說的,那一代人隱忍了十年,正是對知識最如饑似渴的時候,葉嘉瑩的到來為校園帶來了一股清新之風。

南開為葉嘉瑩安排的課程是漢魏南北朝詩,每周上兩次課,每次兩小時,上課的地點是教學主樓最大的階梯教室,可以容納300人。開課不久,整個學校的學生都聞風而來,甚至還有天津其他學校的學生,擠得滿滿當當。還有人扒在窗戶上聽課,自嘲說「買的是掛票。」

事實上,從加拿大回國任教,是葉嘉瑩幾經周折、努力多年的結果。

1970年代,葉嘉瑩已經拿到了UBC終身教授的聘書。但她心裡始終深藏著回國教書的心愿。她在《我與南開大學的因緣》一文中解釋說:「詩歌對於中華民族的文化傳承,是非常重要的,帶著生命的力量,而西方人是沒有這種生命的共鳴的。」

「銀翼穿雲認舊京,遙看燈火動鄉情」

這一次的返鄉,葉嘉瑩寫下長詩《祖國行》

1974年,中國和加拿大建交關係穩定後,她立即申請回國探親,從加拿大一路輾轉飛到香港,再回到北京。這是她1949年離開後,第一次回家。她在電影里動情地說,坐在飛機上的時候,她一看到下面的燈火,就想到了幼年長大的長安大街,眼淚就流下來了。

改革開放之後,每年的寒暑假,她幾乎沒有休息,一有機會就回到南開,陸陸續續地開課。

之後的30年,她一直輾轉於天津、香港、台灣、美國、加拿大等地,直到2003、2004年,徹底回國,在南開落腳定居。

點擊報名 葉嘉瑩的詩詞課

葉嘉瑩曾為她一生獲得的學者、教授、詩人等眾多名號排了個序,發現大半生都用於教學了,所以她認為自己首先是教師,其他的都排在這後面。

從1979年在南開任教,至今已有41年。即使現在96歲高齡,她偶爾還會站上講壇,她說自己「生來就是要教書的」。

葉先生在錄詩詞吟誦

古人講究「吟而成文」,在聲音中體會詩詞的節奏、韻律之美。葉嘉瑩是極少的致力於推廣詩詞吟誦的學者之一。在拍攝《掬水月在手》期間,陳傳興也特意挑了一些詩詞請葉先生吟誦。

李商隱的《嫦娥》,葉嘉瑩吟到「嫦娥應悔偷靈藥」一句時,最後一個字「葯」是一個仄韻,理應是壓下來的,她卻用一種宛如少女的聲音,突然向上飄,彷彿就從人間飄上了廣寒宮,感受到了嫦娥在月宮中的孤寒,「那是一般凡人無法達到的境界。」

在參與剪輯和混音的過程中,這些微小的細節,常常會讓陳傳興渾身起雞皮疙瘩。「葉先生的吟誦就像是一種邀約,把大河彼岸的詩人詞人,和他們周圍的精靈,全部召喚回來。」

如今,葉先生膝下只有一位正式弟子還在跟著她學習吟誦。她在詩中寫道:「遺音滄海如能會,便是千秋共此時。」——我留下的這一點海上的遺音,現在的人不接受也沒關係,也許將來有一個人會聽到,會感動。

兩年的拍攝中,陳傳興切身感受到了葉嘉瑩簡樸的生活,「簡單到難以想像」。住在南開的教職員宿舍里,兩室一廳加上一個小廚房,家中只有一台小電視,卻堆了滿屋子的書,熱一塊餡餅便可以對付一餐。

有一個阿姨在照顧她,但是她總不願意麻煩別人。每天阿姨做完事之後,她都會讓阿姨回去。後來發生了幾次她在家裡跌倒的事故,她才勉強地讓阿姨也住在家裡。

講到這些,陳傳興總是掩蓋不住自己的敬佩之情:「我們很難看到一個人上了90歲後,像葉先生這樣,不止記憶沒有衰退,還可以持續地往前走,持續地跟時代的新思潮同步。」

「幾千年的詩都還在,

又有什麼好擔心呢」

鍾錦(華東師範大學哲學系副教授)曾跟隨葉嘉瑩學習,他回憶說,從80年代後期開始,人們對詩詞的關注便漸漸消退了。「葉先生的《唐宋詞十七講系列講座》曾經可以賣到十幾萬冊,如今卻只有一萬冊銷量。」

他還記得葉先生曾收過一個弟子,原本學的是法律,因為喜歡古典文學,給葉先生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葉嘉瑩深受感動,便同意收他為學生,同時囑咐他繼續學法律,「因為學古詩詞以後不好找工作。」——「聽到這種話你不感到心酸么?」

葉嘉瑩90華誕時,

國務院原總理溫家寶親自致信祝賀

早在1998年,葉嘉瑩就寫信給國家領導人,倡導幼少年學習誦讀古典詩詞,以提高國民素質。

20年過後,她又陸續為南開大學「裸捐」3568萬,用以推廣古典文化。這是她個人的畢生積蓄,包括她變賣了天津和北京的兩處房產所得。

白先勇在電影中說,葉先生和他一樣,對傳統的沒落感到焦慮、心急,帶著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矛盾心理。

導演陳傳興和葉先生在拍攝現場

談到這個問題,陳傳興卻有不同的看法。他舉了一個有趣的比喻:「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玩短視頻,回頭來想,這何嘗不是你們這個世代的絕句?」

中國詩詞史,從早期的古詩、樂府,到唐朝的律詩、絕句,格律變得更加嚴謹。五代以後,又出現了詞,打破了原先的規則,變成長短句,有小令、有長詩,音樂性也更加豐富。

幾千年的詩詞,經過了多少動亂,多少改朝換代,它還是在的。只要詩還在,又有什麼好擔心呢?「我只是好奇你們,或者你們之後的世代,他們會怎麼樣去看待詩詞,如何去接受它、和它互動?這是比較有趣的。」

每一個世代都有每一個世代的審美,互相尊重,互相理解——這也是陳傳興在貼身拍攝葉嘉瑩的期間學到的。今天,葉嘉瑩依然持續在古詩詞中尋找和這個時代契合的精神。

用葉嘉瑩自己的話來說:「我親自體會到了古典詩歌里的美好、高潔的世界,而現在的年輕人,他們進不去,找不到一扇門。我希望能把這一扇門打開,讓大家能走進去,把不懂詩的人接引到裡面來。這就是我一輩子不辭勞苦所要做的事情。」

接受一條採訪的時候,陳傳興坦言,他希望這部電影能夠挺過一個禮拜。不是因為一個票房數字,或所謂的收入獲益,而是如果能夠這樣的話,可以讓葉先生更開心。

「讓她知道詩詞的希望很大,可以在中國源源不斷地傳遞下去。」

部分素材來源:《掬水月在手》廣州行人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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